杜守拙踩碎坡顶最后一片薄冰,鞋底滑过石面,发出短促的摩擦声。
雾气被风扯成条状,前方山谷渐宽,岔路分出三道,他停在中央。
左腕刺青突然一烫,像有火苗从皮下窜起。
他低头看去,衣袖完好,但那“守”字的位置正微微发麻。
远处传来人声。
不是喊叫,是压低的交谈,混着茶碗磕碰的响动。
他侧身靠向一块岩壁,耳朵转向声音来处。
五十步外山脚,一家露天茶摊支着灰布篷,三名粗布汉子围桌而坐,一人手中竹扇轻摇。
“听说断魂桥那边,赤刃门死了三个。”左边那人端起粗瓷碗,吹了口气,“全是一刀放倒,连退都没退。”
“胡说。”中间汉子冷笑,“我表兄在铁掌会当值,说那人根本没出杀招。对手跪着不走,是他自己爬起来要打的。”
右边那人放下筷子:“不管真假,现在整个北道都在传他的名字。昨夜驿站换马的伙计说,有人写了张纸条,一路往南递过去了。”
“递什么?”
“八个字——‘断锋再现,速报掌门’。”
三人沉默片刻。
其中一人忽然抬头,目光扫向山坡方向。
杜守拙已转身离开。
他拉下左袖,盖住刺青,脚步未变。
行至山脚小镇入口,街道横展眼前。
黄土路面扫得干净,两旁店铺林立,药铺、铁匠铺、杂货店前都挂着新布招幌。
他缓步走过客栈门前。
木柱上贴着一张黄纸布告,墨迹未干,写着“七日后午时,镇南擂台,诚邀天下英豪共鉴断锋刀法真伪”,落款为“铁掌会第三弟子赵元通”。
他脚步微顿,视线扫过“真伪”二字。
手指在刀柄上轻轻擦过,随即收回。
街角处,一名游方道士站在石墩上,手持桃木剑,面前摆着香炉和符纸。
他口中念念有词,将一道黄符点燃,扔进炉中。
“煞星降世,血光将起。”道士声音陡然拔高,“此人气运冲撞天罡,若不除之,必引灾祸!”
路人驻足观望。
有人点头附和,有人皱眉摇头。
杜守拙走过时,道士猛然睁眼,直视他的背影。
手中小剑一指,指向他腰间铜锁。
他没有回头。
步伐稳定,穿过人群,走向镇东。
栖云客栈临巷而建,门楣低矮,院墙斑驳。
他推门入内,掌柜正在拨算盘。
“要一间房。”
声音平静。
掌柜抬头,见他灰布短打,腰挂残破铜锁,眼神一闪。
算盘点了一半停下。
“楼上西头最后一间,临院,安静。”
他递出钥匙,手指微颤。
杜守拙接过,径直上楼。
楼梯木板吱呀作响,他在门前站定,插进钥匙,开门入内。
屋内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墙上无画,窗边无花。
他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目光扫过庭院。
井台空着,晾衣绳上挂着湿衣,风吹得微微晃动。
院角堆着柴火,一只母鸡啄食地缝里的米粒。
他关窗,解下刀,挂在床头钉子上。
铜锁取下,放在桌上,正对门口。
然后盘膝坐下,双手放于膝上,闭眼调息。
半个时辰后,窗外传来脚步声。
不止一人,靴底硬,落地重,显然是刻意走给他听。
他不动。
脚步停在楼下院子。
接着是说话声。
“他真住这儿?”
“刚进去的,灰衣,带刀,锁挂在腰上。”
“铁掌会的帖子贴出去了,你说他敢不敢应?”
“怕是不敢。这种名声来得快,去得也快。等风头过了,自然没人提他。”
话音落下,一人仰头看向二楼窗户。
见窗帘未动,屋里无声,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杜守拙睁开眼。
左手缓缓抬起,抚过铜锁表面。
锁片边缘磨损严重,铜绿斑驳,但“杜”字仍清晰可辨。
他指尖停在那个字上,停留三息,收回。
夜幕降临。
油灯点亮,火光跳动,映在墙上,影子沉静如石。
他起身喝水,一口咽下。
喉结滑动了一下。
窗外市声渐歇,偶有犬吠,远处传来打更声。
梆——梆——梆。
他重新坐下,闭眼。
呼吸渐渐平稳。
但耳廓忽然一动。
楼下院门被人推开。
这次脚步轻,布鞋底,落地无声,却节奏极快。
他未睁眼。
脚步停在楼梯口。
接着是纸张展开的声音,轻微的粘贴声,像是在门缝塞东西。
片刻后,脚步退去。
院门合拢。
他起身,开门,弯腰捡起门缝下的纸条。
展开,只有四个字:**“你已入局。”**
他捏住纸条一角,靠近油灯。
火焰舔上边缘,纸张卷曲变黑,化为灰烬,飘落在地。
他回到桌前,坐下。
右手搭在刀柄上,左手按住铜锁。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阳光照进窗棂。
他起身洗漱,换水时发现井台边多了几枚脚印。
不是昨日那些硬靴。
是软底快靴,五趾分明,间距紧凑,显然是夜间潜行之人所留。
他不动声色,提桶回屋。
饭后,他又一次走到窗前。
推开半扇,目光越过屋顶,望向镇南方向。
那里原本是片空地,如今已立起木桩,工人们正在搭建高台。
横梁粗大,钉锤敲打声不断传来。
一名工匠抬头,看见窗口人影,立刻停下动作。
旁边同伴拉了他一把,两人低头继续干活。
杜守拙收回视线。
关窗。
他坐在桌边,取出地图,摊开。
手指沿着红线移动,终点仍是那个点——囚所。
但他没有折起地图。
而是用铜锁压住一角。
中午时分,门外又响起脚步声。
这次只有一人,步伐稳健,停在门口。
敲门声响起。
三下,不急不缓。
他不开门。
门外人沉默片刻,将一封信塞进门缝,转身离去。
信封素白,无字。
他弯腰拾起,拆开。
里面是一幅小图,画的是断魂桥残桥结构,桥北第五块石板被红圈标出,旁边写一行小字:“你踏过的每一步,他们都记下了。”
他看完,将信纸揉成团,扔进油灯。
火苗蹿起,瞬间吞没。
傍晚,他听见屋顶有轻微响动。
瓦片被挪动了一块,又迅速复位。
他坐在原地,不动。
直到屋顶再无声息,才缓缓抬头,看向天花板。
夜里,风变大了。
一片枯叶被吹起,撞在窗纸上,发出啪的一声。
他睁眼。
烛火将熄未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把出鞘一半的刀。
他坐起,摸向铜锁。
锁身微凉,但触手那一瞬,他感觉它似乎震了一下。
不是错觉。
是外面有人在敲击同样的频率。
三长两短,停,再三长两短。
这是十年前,妹妹躲在柴房时,他们约定的暗号。
他猛地站起,走向窗边。
手握住窗框,准备推开——
窗外人影一闪而过。
灰色衣角掠过墙头,落地无声。
他松开窗框,退回屋内。
从床头取下刀,抽出三寸。
刀刃映出他脸。
眼睛里没有惊慌,只有一道沉到底的光。
他把刀收回。
重新坐下。
左手放在铜锁上,五指收紧。
屋外,更夫走过巷口,低声嘀咕:“这地方今晚不对劲……”
杜守拙抬起头,望向南方。
镇南擂台的最后一根支柱,刚刚竖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