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脚下的路早已被掩埋。杜守拙踩进一处冰裂的沟坎,左臂旧伤猛地一抽,他停住,低头看那块贴肉藏着的门框碎片。纸上的“石”字还清晰,墨迹没化。他把它重新塞回怀里,继续往前走。
三天了,他沿着猎户说的方向一路向北。荒道早没了,只有冻土和枯树。他在结冰的溪谷边发现一条踩实的小径,像是有人常走。他就跟着这条痕迹,白天赶路,夜里靠树洞过夜。干粮只剩半袋,他掰了一小块嚼着,咽下去后胸口发紧。
天快黑时,风小了些。他抬头,岩壁下方有团灰烟,极淡,混在雪雾里几乎看不见。他盯着看了很久,确认那是炊烟。他加快脚步,每一步都压得踏实。
走近才发现是个半塌的岩穴,外面用木柴搭了个矮棚,门口挂着破布帘。一缕火光从缝隙透出。他站在门外,拍了拍身上的雪,伸手敲门。
里面没有动静。
他又敲了三下,声音放轻:“老丈,借个地方避雪。”
屋内传来一声低语:“五年了,你们还不放过这片山?”
声音苍老,带着戒备。杜守拙没动,只说:“我不是黑风帮的人。我是来找一个叫‘老石’的人,他是您邻居。”
里面沉默了很久。
“老石已经不在了。”老人终于开口,“你怎么知道他?”
“我背他回过屋。他临终前说了句话——‘字像断刃’。”
这句话落下,屋里彻底安静。杜守拙站着,手垂在身侧,没有碰刀。
过了好一会儿,布帘被人掀开一条缝。一只浑浊的眼睛望出来,落在他的脸上,又慢慢移到他左手腕。那里刺着一个“守”字,被风吹得发红。
老人的手抖了一下。
“你……是守拙?”
杜守拙点头。
老人拉开门。他很瘦,驼背,披着旧毛皮,头发全白了。他上下打量杜守拙,忽然叹了口气:“我还记得你背着人走山路的样子。那时你还小,腿都在抖,也没放下。”
他让开身,示意进来。
屋子里不大,角落有个小炉子,烧着干草根。墙边堆着药筐,架子上摆着几个陶罐。杜守拙进门后站定,没有乱看。
“你找我,不是为了叙旧。”老人坐下,声音低沉,“说吧,什么事。”
“我想知道,五年前,有没有一个穿灰袍的人来过这附近?他可能拿走了一页纸,和刀谱有关。”
老人脸色变了。
“你果然还是为那个东西来的。”
“它是不是被带去了栖云寺?”
老人猛地抬头:“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我只是查到了线索,一路追过来。”
老人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苦笑:“你师父当年也是这样,一句话不说,半夜出现,拿了东西就走。”
杜守拙心头一震:“您见过他?”
“不止见过。”老人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角,只有巴掌大,上面画着几道线条,像是刀势走向。“这是我偷偷拓下来的。那天晚上,我采药回来晚了,看见他站在破庙外,手里攥着这张纸。他看了一会儿,就撕了烧掉。火光照在他脸上,我看清了那行小字——‘第七式·逆斩之变’。”
杜守拙呼吸一滞。
这就是他卡住的地方。
“他为什么要烧?”
“他说,不该留的东西,就不能留。”
“可那是残页!是我家刀法的最后一块!”
“所以他只烧了一半。”老人把纸角递过来,“另一半,他藏了。”
杜守拙接过,指尖发烫。纸上墨迹斑驳,但那一招的走势已经能看清轮廓。他死死盯着,喉咙发干。
“他在哪里藏的?”
老人没回答,反而问:“你为什么非要补全它?”
“因为我打不过刘撼山。我试过很多次,每一次都差一点。我知道缺什么,但我练不出来。如果我不变得更强,清漪还会被抓回去。”
“你以为练成了就能赢?”
“我不知道。但我不练,就一定输。”
老人看着他,忽然说:“你额角有疤,是十年前留下的吧?”
杜守拙摸了摸那道伤:“是。那天我在柴堆里躲了一夜,天亮才爬出来。”
“那你记得娘是怎么死的吗?”
杜守拙的手顿住了。
“她不是死在刀下。”老人低声说,“她是抱着你的时候,被一块塌下来的梁木砸中后脑。你当时昏过去了,不知道。”
杜守拙眼眶发热,但他没说话。
“你师父后来对我说,真正的刀法,不是为了杀人更快,而是为了让该活的人活下去。”老人站起来,走到墙边,推开一块松动的石板,取出一本薄册子。“这是老石临死前交给我的。他说,要是有一天你来了,就把这个给你。”
杜守拙接过册子,封面空白,打开第一页,写着四个字:**断锋归心**。
他翻到中间,一页夹着的草纸掉落。上面是熟悉的笔迹——陈默尘的字。写着一段话:
> “七式非杀招,乃回护之法。逆斩非向前,实为转身格挡。若只为伤敌,必败于狠辣;若念守护,方见生机。”
杜守拙怔住了。
原来如此。
他一直以为“逆斩”是要拼死一击,所以每次都全力前冲。可师父的意思是——那一刀,本该是为了挡住砍向身后人的刀。
他捏着纸,手微微发抖。
“现在你明白了?”老人问。
“明白了。”
“那你还要去栖云寺?”
“要去。”
“那里早就废了,没人管。可我见过那个灰袍人进去,再没出来。夜里偶尔有光,像是有人在点灯。”
“那就是他还留着残页。”
“也可能是陷阱。”
“就算是,我也得走一趟。”
老人看着他,良久,抬手指向北方:“顺着这条溪往上,翻过鹰嘴岭,能看到一座倒塔。那就是栖云寺。”
杜守拙收起册子和纸角,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您。”
老人没拦他,只说:“别死了。你娘闭眼前,最后一句话是‘守住弟弟’。你现在活着,就是守住了。”
杜守拙转身出门,风雪扑面而来。他拉紧衣领,踏上雪坡。身后,老人关上门,炉火映在墙上,晃了两下。
他走出十步,停下,从怀里取出铜锁。冰冷的金属贴着手心。他看了一眼北方山脊间隐约可见的塔影,握紧锁片,迈步前行。
雪地上的脚印,一个接一个,通向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