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的手还按在断锋刀柄上。
他坐在蒲团上,脊背挺直,眼睛盯着桌上的地图。炭笔刚补的标记还没干,陈默尘的指节从纸面划过,留下一道浅痕。屋内佛珠声停了,油灯灯芯爆了个小响。
陈默尘抬头看他。
“你昨夜那一拍,是试探我,还是试探你自己?”
杜守拙没动。手掌贴着刀鞘的铜钉,一颗颗数过去。三更时他出掌,激起雪尘,师父只偏头避让。那不是输,也不是赢。那是看穿。
他开口:“我在等一个机会。”
“那你现在等到了?”陈默尘问。
“你让我动了手。”
“我是动了手。”陈默尘站起身,走向墙角,“可你那一掌,是为了让我动,还是为了证明你已经能掌控局面?”
他取下铁刀,没有拔刀,只是用拇指抹过刀脊。铁锈混着旧血,在刀面上留下一条暗线。
“刀不杀人,人杀人。”他说,“你若一心只想砍他脑袋,你的刀早就在路上断了。”
杜守拙低头。左手腕上的刺青露出来,“守”字边缘有些发红,像是被体温烫过。他想起密室里那股热流,想起自己不再靠一口气往前冲。他也想起姐姐被关十年,想起村口烧焦的老屋。
陈默尘把铁刀横放在桌上,压住地图一角。
“我年轻时追杀过一个人。”他说,“他在山南屠了一村,我追了三个月。找到他时,他在破庙里煮石头吃,嘴里念着他娘的名字。我问他为什么杀人,他说他娘死前最后一口饭是别人施舍的,他想抢一碗热汤,结果抢成了血案。”
杜守拙的手指蜷了一下。
“我杀了他。”陈默尘说,“但我走出庙门时,膝盖软了。我不是为杀了他而悔,是为追了他三个月才动手而悔。我本可以在第一月就拦下他,可我非要亲眼看他作恶到极点,才觉得出手有理。”
他看向杜守拙。
“你现在的样子,像极了那时的我。眼里只有仇,心里只装得下恨。可你忘了——你第一次学刀,是为了什么?”
杜守拙闭眼。
雪地。十岁。他摔进沟里,刀脱手飞出。师父走过来,伸手拉他,说:“刀不怕慢,怕的是心乱。”
那时他不懂。现在懂了。
他睁开眼,看着桌上的半块铜锁。金属表面有些发亮,像是被人反复摩挲。他把它拿起来,贴在额前。温的。不是火烤的,是贴身带出来的温度。
“你来找我。”陈默尘说,“不只是要一个计划。”
杜守拙点头。
“你要确认这条路走得对不对。”
他又点头。
“现在你知道了。”陈默尘声音低下去,“你可以为她而战,但不能为恨而亡。”
杜守拙把铜锁收回怀里,正对胸口的位置。然后他起身,解下断锋刀,放在桌上,和铁刀并排。
他走出禅房。
院中积雪未扫,檐下冰棱垂着,最长的一根快触到地面。他站在院子中央,闭眼。
风从东边来,带着山外的气息。他听见冰裂的轻响,听见远处鸟翅掠过树梢。他的呼吸变慢,左臂旧伤处微微发热,像是有东西在下面流动。
陈默尘跟出来,站在门边。
“练一遍‘断流斩’。”他说,“第一式。”
杜守拙没动。
他知道这招。十二年前第一天学刀,师父教的就是这一式。刀起,斜劈,力贯肩臂,落地时雪分两半。那时他追求快,追求狠,每一刀都像要把地面劈开。
现在不行。
他试着放慢动作,抬手,拔刀。刀身出鞘一半就卡住。不是锈了,是他不敢用力。左臂旧伤隐隐发胀,像是在抗拒这种柔和的发力方式。
“你还在想着怎么砍倒他。”陈默尘说,“可这一刀,不是为了砍谁。”
杜守拙停住。
他重新握刀,这次不再调劲,不再蓄力。他闭眼,回想十年前那个雨夜。姐姐抱着他躲在灶台后,外面火光冲天。她把他往角落推,自己挡在前面。他记得她的背影,单薄,却站得很稳。
他再睁眼时,刀已出鞘。
没有吼声,没有震臂。刀光一闪,落下。
雪面裂开一道缝,笔直向前延伸三丈。没有飞溅,没有扬尘。整片院子静得像被刀切过一样。
陈默尘走近,蹲下,手指摸过裂缝边缘。雪层整齐分开,切口平滑如镜。
“这才像一把活的刀。”他说。
杜守拙收刀入鞘。左臂旧伤还在发热,但不再刺痛。他低头看手腕,刺青下的皮肤微微鼓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游走。
“你以前用伤当诱饵。”陈默尘说,“现在它不一样了。”
“它不是弱点。”杜守拙说。
“也不是武器。”陈默尘纠正,“它是你的一部分。就像‘守’这个字,不是让你守住仇恨,是让你守住该守住的人。”
杜守拙沉默。
他想起母亲临终的话。不是“报仇”,是“守住清漪”。那时他太小,听不懂。后来他把这两个字刻在手上,以为守住恨就是守住家。
现在他知道错了。
他转身面向禅房,拿起断锋刀。这次没有横在腿前,而是抱在胸前,刀鞘贴着铜锁的位置。他走到院角那棵老松下,盘膝坐下。
陈默尘站在门口看了很久。
然后他退回禅房,拿起佛珠。一粒粒捻过去,速度比平时慢。他走到窗边,望着院中那个灰布短打的身影。晨光洒在那人肩上,映出清晰的轮廓。
杜守拙闭着眼,左手搭在刀柄上。体内热流缓缓运转,从丹田升起,经脊柱上行,在膻中穴转了个圈,再分流入双臂。左臂旧伤处不再是阻塞点,反而成了储存力量的地方。
他开始回想“断锋十二式”的每一招变化。不再是攻杀路线,而是守护角度。第一式“断流斩”如何挡住正面突袭,第二式“截风”如何护住侧翼,第三式“沉渊”如何将人拉入安全地带。
他的手指在刀鞘上轻轻敲击,模拟节奏。
突然,左臂一震。
不是疼痛,是一种共鸣。像是体内的刀意和旧伤达成了某种协议。他没有停下,继续运转内力,让热流一遍遍冲刷经络。
陈默尘站在窗内,看着弟子背影。那人坐着不动,可周身气流似乎有了形状。他放下佛珠,轻轻合掌。
“刀有了主人。”他低声说,“人也终于回来了。”
杜守拙忽然睁眼。
他右手握紧断锋刀,缓缓抽出寸许。刀刃在晨光下泛出冷光。他盯着那道光,看了一会儿,又慢慢推回去。
然后他双手捧出怀里的半块铜锁,放在膝上。
金属表面有些发乌,边缘磨得光滑。他用拇指擦过“守”字,一下,又一下。温度从掌心传进去,再从里面透出来。
他低头,额头轻轻抵住铜锁。
院外风起,吹动檐下油灯。火光晃了一下,照见他闭目的脸。脸上没有泪,也没有笑。只有一种沉下来的平静。
陈默尘转身走向床榻,取出一块旧布,开始擦拭墙角的铁刀。动作很慢,每一寸都不放过。
杜守拙仍坐在松树下。
他把铜锁贴回胸口,左手按在刀柄上,右手平放膝头。呼吸越来越深,越来越稳。左臂旧伤处的热感扩散开来,像是春天的河,开始解冻。
他准备重新演练“断流斩”。
这一次,他要在心中画出完整的守护路线。
刀还未动,意已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