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的手还搭在摇杆上,指节发白。他的右肩插着半截断箭,血顺着胳膊往下流,滴在高台的砖缝里。他没动,也不敢动。刚才那一跃几乎耗尽了力气,现在每呼吸一次,肋骨都像被刀割。
他盯着对面走来的男人。
那人穿着灰布短衣,裤脚卷到小腿,脚上是双破草鞋。手里没有武器,双手举在胸前,走得慢,但不犹豫。
“别靠近。”杜守拙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
男人停下,在三步外站定。“我是赵五,郑玉寒让我来的。”
杜守拙没说话。他记得郑玉寒提过这个人——西岭坡下有个姓赵的女人,腊月十七被人活埋,只因她弟弟说了句“刘撼山抢粮不对”。那晚赵家被灭门,只剩一个哥哥逃出,后来再无音信。
“西岭坡下埋的是谁?”杜守拙问。
赵五一怔。
“你说她姓赵——那年腊月十七,你妹妹可曾戴着红绳?”
空气静了一瞬。
赵五慢慢从怀里掏出一段布条,褪了色,边缘磨得起了毛。他摊开手掌,里面是一小截红绳,打了结,沾着干泥。
“这是她死前攥着的。”他说,“没人知道。”
杜守拙看了很久。然后松开了手。
赵五上前,蹲在铜管旁。他伸手去拧主轴,金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齿轮卡得太死,锈迹堵住了传动口。他用力一扳,机关内部咔哒响了一下,整座高台跟着震了震。
“别动!”杜守拙低喝。
赵五停手。
“主轴不能硬拆。你看那根铁链,第三节环上有刻痕,是不是?”
赵五低头看。果然,第三节铁链上有一道细线般的划痕,不仔细看不出。
“那是重置栓。逆时针拧三圈,才能卸压。”
“你怎么知道?”
“我师父拆过这种机关。同一批匠人做的,习惯在第三环做记号。”
赵五没再问。他照着说的做,手指卡进铁链缝隙,慢慢转动。一圈。两圈。第三圈到底时,一声轻响从机括深处传来,像是锁开了。
整套装置彻底静止。
赵五长出一口气,伸手要去拆外壳。
“别动。”杜守拙又拦住他。
“留着。”
“什么?”
“把一根断箭塞进出箭口,斜插进去,别太深。”
赵五照做。一根断裂的箭杆被推进铜管,露出半截在外面,像是卡住没射出去的样子。
“让他们以为机关只是暂时坏了。”杜守拙说,“不是被破了。”
赵五点头。他明白了。这不只是拆机关,是在设局。
他退后一步。“接下来怎么办?”
杜守拙没回答。他靠坐在石阶上,闭眼片刻。血还在流,体温在降。他知道不能倒,也不能睡。他睁开眼,用刀尖在地上划了一条线,从高台右侧延伸出去,绕过塌陷区,直指酒店正门左侧的墙角。
“安全路线。”他说,“告诉陈默尘,五息后,按这条线突进。”
赵五记下了。他抬头看了看杜守拙。“你不去?”
“我走不了。”
右腿被砸中那一块已经开始肿,左臂旧伤也裂开了。他能撑到现在,全靠一口气吊着。
赵五不再多问。他抱拳,转身就走。脚步很快,穿过乱石岗,消失在林子里。
杜守拙一个人留在高台上。
风停了。箭雨停了。四周只剩下同伴打斗后的喘息声。他听见郑玉寒在低声咳嗽,听见陈默尘拔刀的声音。没有人说话。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那只握刀的手,掌心全是血和汗,混在一起,滑腻腻的。刀柄也沾满了血,但他没松手。
他把刀横放在膝盖上,左手按住右肩的箭杆。一寸一寸往外抽。没有麻药,没有包扎。箭头带出一块肉,血喷出来,他咬牙忍住,撕下衣角直接压上去。
疼得眼前发黑。
他靠着断墙,大口喘气。心跳太重,耳朵里嗡嗡响。他数着呼吸,一下,两下……让自己清醒。
远处,酒店二楼的窗户还开着。那只苍白的手不见了。窗框空着,像一张嘴。
他知道姐姐就在里面。
但他不能冲。
现在不是时候。
他抬头看天。天快亮了。灰蓝色的光洒在屋顶上,照出瓦片的裂缝。一只乌鸦站在屋脊,不动,也不叫。
他想起小时候的事。
村口有座老石桥,桥下水流很急。有一年发大水,桥面塌了一角。他和姐姐想过河,爹不让。说桥看着还能走,其实底下已经空了。
“有些东西,坏得看不见。”爹说,“但踩上去就会掉。”
现在的高台也是这样。
看着稳,其实随时会塌。
他不能让别人再上来。
他摸出怀里的半块铜锁。冰冷的金属贴在掌心。他用拇指摩挲上面的纹路。那是他亲手刻的,为了认亲。
十年了。
他一直带着。
现在,他把它放在摇杆旁边,用一块碎砖压住。
如果有人想修机关,会看到它。会疑惑。会停下。
那就够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他听见树林里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是三个人,踩着湿土,节奏一致。他们沿着他画的那条线移动,动作谨慎。
是陈默尘带队。
他睁开眼,盯着酒店大门。
门没开。
门口站着两个守卫,披甲,持矛。他们看起来警觉,但站姿松懈。显然以为机关还在运转,外面的人不敢靠近。
杜守拙嘴角动了一下。
他知道五息到了。
他抬起左手,在空中比了个手势:三指并拢,往下一划。
那是信号。
树林里,陈默尘抬手回应。
下一秒,三人同时冲出。
他们贴着墙根疾行,速度快而安静。矛兵还没反应过来,第一人已被扑倒。第二人刚举起长矛,一支飞镖钉进他手腕。
门开了。
陈默尘闪身进去。
郑玉寒和另一个汉子守住门口。
杜守拙看着他们进去,直到背影消失在门后。
他松了一口气。
身体一下子软下来。
他靠在断墙上,头往后仰。天空越来越亮。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血流太多,嘴唇发白。
但他还是坐着。
没有倒。
右手仍然握着刀。
刀尖指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