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的手从刀柄上滑下来时,铜锁在掌心留下一道压痕。
阳光斜照进洞口,光斑移到了杜清漪的手背上。她手指动了一下,又静止。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自己左手腕的刺青上。“守”字边缘已经模糊,针脚被岁月磨平,像一条干涸的河床。
他想起陈默尘走前说的话。不是那句“等你想清楚怎么用这把刀”,而是更早之前,在山上练刀摔断肋骨那次,师父蹲在他旁边说:“疼,就对了。不疼的人,不该拿刀。”
那时他以为疼是身体的事。
现在他知道不是。
他的右手慢慢抬起,指尖碰到左臂旧疤。那道伤是三年前留下的,追杀一个帮刘撼山送信的马夫,对方跪地求饶,说家里孩子病着,他没停手。刀砍下去的时候,那人正好抬头,眼泪挂在脸上。他记得那双眼睛,黑的,很干净。
后来他在路边见过那个孩子。六七岁,坐在门槛上啃冷饼。他站在树后看了半炷香时间,没上前。
刀还在膝盖上。他用指腹擦过刃口,金属凉。
十年前村子烧起来的时候,他抱着姐姐躲在柴堆后。火光照亮天空,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他听见脚步声,抽出柴刀就要冲出去,被陈默尘一把按住。那个逃走的男人跑了二十步就跪下吐血,边哭边喊儿子的名字。
当时他恨师父拦他。
现在他想问师父一句话:如果那天我没被拦住,杀了那个人,我和刘撼山有什么不同?
他的手慢慢握紧。
不是握刀,是攥拳。指甲陷进肉里。
他杀过多少人?数不清。每次出手都觉得自己在讨债,在清算,在替天行道。可那些倒下的人里,有几个真见过屠村那一夜的火?有几个亲手给姐姐戴上铁环?有几个逼她绣图到手指溃烂?
没有。
他们只是听命行事的喽啰,收钱办事的打手,或者根本不知情的路人。
但他还是砍了。
一刀接一刀,直到没人敢挡他。
他以为这是变强。
现在他开始怀疑,这会不会只是变得麻木。
外面风响了一下,草叶摩擦的声音传进来。他耳朵动了动,没有抬头。不是敌人,是野兔穿过灌木。这种声音他熟悉。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老茧叠着疤痕,指节变形,虎口裂过又愈合。这双手救过人——昨夜他背姐姐逃出密室,肩上中镖也不松手;这双手也毁过人——上个月在渡口,他一刀劈开三个拦截的汉子,其中一个倒地时还在喊娘。
他当时没停。
现在想起来,喉咙发紧。
“我是在伸张正义吗?”他低声问。
声音太轻,像风吹过岩缝。
他自己回答:“你是在发泄。”
另一个声音说:“可你不杀,谁杀?”
“刘撼山该死。”
“那你呢?你有没有想过,你每杀一个不该死的人,你就离该死近了一步?”
他闭上眼。
脑子里浮现出密室里的画面。刘撼山被打倒在地,嘴角流血,眼神终于露出怕意。那一刻他本可以收手。但他没有。他踩住对方右臂旧伤,刀尖抵住喉咙。
他想杀。
不是为了救姐姐,不是为了报仇,就是想杀。
那种感觉像饿极了的人看见饭,像渴疯了的人看见水。杀人让他痛快,让他觉得活着。
可就在刀要落下的瞬间,他看见姐姐的手指动了一下。
那一动,拉住了他。
如果不是那一动……
他会砍下去吗?
他的呼吸重了几分。
胸口闷。
他慢慢伸手,把刀从膝盖上拿开,轻轻放在身侧。动作很慢,像放下一块随时会碎的石头。
然后他抬起双手,盖在脸上。手掌遮住眼睛,额头抵在掌根。
他不想再当一个只要拔刀就是对的人。
他也不想当一个连该不该拔刀都要犹豫的废物。
可他现在卡在这中间。
上不去,也退不回。
他想起小时候,每次练完刀,陈默尘都会让他把刀收回鞘里。那时候他嫌麻烦,总是一甩手就把刀插进去。师父会拦住他,说:“收刀比出刀难。出刀是一口气,收刀是一辈子。”
他当时不懂。
现在懂了。
难的是明知道能杀,却选择不杀。
难的是满腔恨意烧得心痛,还能想起那个喊娘的汉子也有母亲。
难的是走过十年血路,突然发现脚下的路可能是错的。
他的手指微微发抖。
不是因为伤。
是因为动摇。
他一直以为复仇是对的。
现在他开始问自己:如果复仇的路上踩死了别人的人生,这条道还算正道吗?
如果他变成另一个刘撼山,姐姐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缓缓放下手。
脸露出来。
没有泪,没有表情,只有眉心一道深纹。
他转头看向岩缝深处。杜清漪还在睡,呼吸平稳。她的手腕上有铁链磨出的伤,衣服虽破但整齐,像是被人仔细整理过。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在密室里,刘撼山说要炸塌后梯,他说不怕。那时他真的不怕死。
但现在他怕。
他怕自己活着走出去,却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想护住妹妹的哥哥了。
他慢慢抬起左手,摸出怀里的半块铜锁。金属贴着胸口放了一夜,带着体温。他把它翻过来,看到背面有一道划痕。小时候没有的。
不知道是谁刻的。
也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
他用拇指蹭了蹭那道痕。
然后把铜锁放进嘴里,咬了一下。
有铁锈味。
他取出来,盯着看了很久。
最后轻轻说了一句:“我不想变成你。”
不是对刘撼山说的。
是对过去的自己说的。
他的右手慢慢移向身侧的刀。
没有握住。
只是将食指伸出去,沿着刀脊轻轻推了一下。
刀身微颤,发出一声轻鸣。
他看着它震动,直到完全静止。
洞外传来一声鸟叫。
他抬起头。
光线比刚才暗了些。影子拉长,横在地上,像一道未完成的线。
他坐着没动。
双手放在腿上。
呼吸慢慢沉下来。
他知道刘撼山不会放过他们。
他也知道下一战躲不掉。
但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出手了。
他必须想清楚——这一刀,到底为谁而挥。
他的左手慢慢抬起来,覆在额头上。
整个人缩进阴影里。
像在躲什么。
又像在等什么。
外面风停了。
树叶不动。
他的睫毛眨了一下。
一滴汗从太阳穴滑下来,顺着颧骨往下走。
中途被胡茬挡住,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