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隆帝携皇后离了那喧闹的乾元殿，并未立即返回自己的寝宫，而是踏着清冷的月色，转道往太上皇康正帝所居的宁寿宫行去。宫檐下的积雪在月光与宫灯的映照下，泛着莹莹白光，帝后二人身后仅跟着戴权并几个心腹太监宫女，脚步声在寂静的宫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至宁寿宫殿门前，早有伺候太上皇的老太监躬身迎候，进去通传后，方才引着帝后入内。殿内暖意融融，烛火通明，不似正殿那般辉煌炫目，却更显静谧雍容。只见康正帝与甄老太妃已端坐在临窗的暖榻上，榻上设着紫檀小几，几上摆着几样精致小菜并一壶温酒，竟似专在等候他们。
兴隆帝与皇后上前，依礼问安。康正帝抬了抬手，面色平淡：“坐吧。”
帝后二人谢座，在早已备好的绣墩上坐了。
“父皇今日未至正殿筵席，可是圣体欠安？”兴隆帝开口，语气是惯常的恭谨。
康正帝闻言，眼皮也未抬，只夹了一粒油炸花生米放入口中，细细嚼了，方才慢悠悠地道：“朕若真个去了，皇帝你是迎，还是不迎？是让朕坐主位，还是你坐主位？”
这话问得可谓犀利，直指权力核心的归属。兴隆帝面色不变，从容应道：“父皇说笑了，您若亲临，儿臣自然率百官恭迎，主位自是父皇的。”
康正帝听罢，忽地哈哈大笑，用手指点了点兴隆帝：“你呀，你呀！”笑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意味难明。
一旁的皇后看得心中焦灼。这皇家父子间的龃龉，非止一日。自当年太子谋逆事败，康正帝心灰意冷传位，却又未曾真正放权，留下个百废待兴的烂摊子给当今圣人。兴隆帝初登基时励精图治，好不容易将飘摇的国本稳住，太上皇却仍通过旧部门生故吏遥执朝纲，甚至一度有回銮听政之意，引得朝野暗中分为“新贵”、“旧勋”两派，彼此牵制。这般情形下，这对天家父子的关系，又如何能真正融洽？
皇后见气氛凝滞，忙含笑柔声道：“太上皇，圣上一直惦记着您的安康，近日特意寻得了两株上千年的老山参，最是滋补不过，愿父皇福寿绵长。”说着，便示意随侍在侧的女官——正是贾元春——将一紫檀木镶贝的锦盒奉上。元春依命上前，轻轻打开盒盖，只见红绒衬底上，两株形态酷似人形的老参静静躺着，须发俱全，品相极佳。
“嗯，皇帝倒是有心了。”康正帝瞥了一眼，未置可否。旁边的甄老太妃见状，连忙打圆场，笑道：“今日只论家礼，不讲国事。咱们就是父亲、儿子、媳妇说说话，享享天伦之乐。”
康正帝听了这话，目光在帝后脸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低眉顺眼侍立一旁的贾元春身上，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你这丫头，朕瞧着有些面善，原是在何处当差？”
贾元春闻言，连忙就要跪下回话。甄老太妃却抢先一步开口，语气温和：“回太上皇，这丫头原是在臣妾宫里当差的，臣妾见她行事稳妥，心思灵巧，便荐到了皇后娘娘宫中伺候。她是贾家的姑娘。”
“哦？”康正帝似乎提起些兴趣，追问道，“是贾代善那一支，还是贾代化那一支的？”
贾元春这才得以轻声回话，声音清越而不失恭谨：“回太上皇的话，臣女乃荣国公先祖一脉，现任工部员外郎贾政之长女，名唤元春。”
“元春……元春，”康正帝默念了两遍，颔首道，“是个好名字，应景。”
“谢太上皇夸赞。”元春再次敛衽行礼。
兴隆帝在一旁冷眼旁观，心知他这位父皇绝不会无缘无故问起一个女官的家世，必有下文。果然，康正帝话锋一转，对兴隆帝道：“这丫头看着伶俐，又是功臣之后，在宫中做个女官，未免有些委屈了。皇帝既为天下之主，当施恩泽，何不赏赐一番？”
此言一出，兴隆帝置于膝上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握紧。皇后在一旁看得分明，悄然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带着安抚的力道。
兴隆帝深吸一口气，面上神色已恢复如常，顺着康正帝的话道：“父皇既开了金口，儿臣自当遵从。戴权，传朕旨意，女史贾元春，淑德贤良，出身名门，特册封为正五品才人，赐住凤藻宫东配殿。”
贾元春闻言，有一瞬间的怔愣，这突如其来的晋封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但她毕竟在宫中历练多年，反应极快，立刻跪伏在地，叩首谢恩，声音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仪态却无可挑剔：“臣妾谢太上皇、皇上隆恩！”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康正帝见兴隆帝如此爽快，竟抚须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地抛出一句重若千钧的话：“朕确是老了，精力不济。往后这军国大事，皇帝你还要多操心。京营节度使下属的东营兵马，历来护卫京畿要害，便交由你直接统辖吧。相关印信兵符，明日朕便让人送至你的御书房。”
这下，轮到兴隆帝愣住了。东营！那是京城三大营中最核心、最精锐的一部，掌控着皇城乃至整个内城的防务要害。太上皇退位这些年，一直将天下近三分之一的兵权，尤其是这京营兵权牢牢握在手中，如同悬在兴隆帝头顶的一柄利剑，也是他们父子之间最深的隔阂与忌惮所在。如今，竟如此轻易地就交出来了？仅仅因为顺势封了一个贾元春为才人？若早知如此就封她个贵妃了……
他看着康正帝那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神情的脸，心中一时千回百转，竟忘了立刻回应。皇后在旁看得心急，手下微微用力，在他掌心掐了一下。
兴隆帝这才猛然回神，压下满腹的惊疑与不解，起身离座，对着康正帝深深一揖，语气郑重了许多：“儿臣，谢父皇信任，定不负父皇所托，谨慎行事，保社稷安稳。”
康正帝看着他这般反应，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摆了摆手：“坐下吧，一家人，不必如此。”
接下来的“家宴”，气氛竟是前所未有的和谐。康正帝难得地问了些民间年景、宫中琐事，兴隆帝也一一恭敬回答。甄老太妃与皇后不时说些闲话，倒也显得其乐融融。只是那被意外册封的贾元春，虽强自镇定，眉宇间仍带着一丝恍惚与忐忑，安静地侍立在皇后身后，不敢再多言一句。
待到戌时末，帝后方才起身告辞。出了宁寿宫那厚重的宫门，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兴隆帝不自觉地握紧了皇后的手，眉头微蹙，沿着来时的路缓缓而行。
“陛下还在想方才之事？”皇后轻声问道。
兴隆帝点了点头，望着远处巍峨的宫殿剪影，语气带着深深的困惑：“朕实在想不通。父皇他……此举究竟是何用意？东营兵权，他紧握了这么多年，怎会因朕封赏一个贾家女子，就如此轻易放手？”
皇后温言劝慰道：“圣上或许是思虑过甚了。太上皇年事已高，或许……是真的见陛下这些年勤勉政事，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终于放下心来，愿让陛下独掌乾坤，不再受任何制衡了呢？”
“但愿如此……”兴隆帝喃喃道，语气中却充满了不确信。他太了解自己这位父皇了，若真有如此心胸，当初便不会传位而不放权，更不会在幕后与他明争暗斗这么多年。今日这突如其来的“恩典”，背后定然有着他尚未参透的玄机。
“贾元春……贾家……”他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名字，试图从中理出些许头绪。贾家是金陵四大家族之一，是老牌勋贵，与朝中不少旧臣关系盘根错节。太上皇此举，是在向他示好，表示彻底放权？还是以退为进，将贾家乃至其代表的旧勋势力更直接地推到他面前，是一种新的试探或制约？
皇后见他沉浸于思虑之中，知他多疑的性子一时难解，也不再相劝，只默默地陪在他身边，一同走入那深沉的宫苑夜色里。月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今年的除夕，倒是别有一番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