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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秋天来得利落。几场夜雨过后,暑气被涤荡一空,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草木气息。街道两旁银杏树的叶子开始镶上金边,风一过,便簌簌地落下一层。

赵江河的生活,至少在表面上,也进入了一种“秋实”般的平稳期。

那笔意外到手的五万块钱,像一剂润滑剂,让家里原本紧绷到吱嘎作响的齿轮,重新顺畅地转动起来。

母亲的康复营养品换成了更好的牌子,气色眼见着一天比一天红润。岳母陈素芬也用上了那款对肠胃刺激小的进口药,夜里不再频频疼醒,眉头舒展了不少。顾曼不用再为了一篇稿费反复斟酌、熬夜赶工,写作的节奏从容了许多,甚至还抽空带两位老人去近郊的温泉疗养院住了两天——这是她们多年未有的享受。

赵江河没多解释钱的来历,只含糊说是“合规的投资有点小收益”。顾曼很默契地没有深究,只是在家里开销上,不再像以前那样锱铢必较。饭桌上,偶尔能见到价格稍贵的时令河鲜;赵江河那件袖口磨得发白的旧夹克,也被顾曼不动声色地换成了一件质感不错的新款。

这种变化细微而具体,像秋日阳光,不灼热,却实实在在带来了暖意。家里的气氛松快了许多,连两位老人之间的闲聊,都多了些家长里短的轻松话题,少了些对彼此病情的忧心忡忡。

工作上也顺遂。赵江河参与主导的国企改革试点,在经历了最初的阵痛和磨合后,开始显现出初步成效。两家竞争性领域的省属企业完成了合并重组,管理层精简了三分之一,但通过内部挖潜和引入市场化考核,效益指标不降反升。另一家老牌制造企业的“混改”方案也获得了省委原则性通过,正在遴选战略投资者。

赵江河的名字,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在一些内部简报和媒体报道中。评价多是正面的:“务实”、“懂专业”、“有改革锐气”。在一些非正式的场合,甚至有风声隐约传来,说他可能被纳入下一批厅级后备干部的考察视野。

这一切,让赵江河有了一种久违的、游刃有余的感觉。他依旧忙碌,依旧谨慎,但肩上的压力似乎轻了一些,走在省委大院那栋灰色办公楼里时,步履似乎也从容了几分。

那颗关于“股票”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仿佛正在慢慢平复。那笔钱改善了他的生活,却似乎没有改变他生活的轨道。他依然每天研究政策文件,下基层调研,主持会议到深夜。那个证券账户,在他卖出北江矿业后,又恢复了沉寂。他甚至没有再登录看过。

直到十月中旬的一个周五下午。

赵江河正在办公室审阅一份关于省属文化企业转企改制的风险评估报告。内线电话响了,是秘书小孙:“赵主任,前台有位林致远先生,说跟您约好了。”

林致远?赵江河一怔。他们自从静心茶社一别后,再无联系。对方没有预约过。

他略一沉吟:“请他进来吧。”

几分钟后,林致远推门而入。他还是那副儒商打扮,深色夹克,手里拎着个简单的公文包,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赵主任,打扰了。”

“林总,稀客。请坐。”赵江河起身相迎,指了指沙发,又对小孙说,“泡两杯茶。”

两人落座。寒暄了几句天气和近况后,林致远切入正题,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聊家常:“赵主任,最近北江矿业的走势,您关注了吗?”

赵江河心里微微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哦?不太清楚。工作太忙,顾不上这些。”

林致远笑了笑,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装订整齐的打印文件,不是商业计划书,倒像是一份行业研究报告。“上次跟您聊过混改的事,我们公司后来做了更深入的调研。这份是关于国内锂电上游产业链竞争格局的分析,有些数据和政策动向,我觉得您可能感兴趣,毕竟北江矿业现在也是省里新能源战略的重要一环。”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把送资料的行为完全包装成了工作交流。赵江河接过,随手翻了翻。报告很专业,数据详实,逻辑清晰,确实有参考价值。

“林总费心了。”赵江河合上报告,放在茶几上,“你们对参与混改,还是那么积极?”

“大势所趋,机会难得。”林致远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一些,“不瞒您说,赵主任,我们最近和一些潜在的合作方,包括北江矿业下面的几家子公司,接触更深入了。有些情况……可能比面上看到的复杂。”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比如,他们有些非核心资产剥离的意愿很强,但内部阻力也不小。又比如,引入战投的定价机制,各方想法不太一样。这些细节,报告里不便写得太明。”

赵江河听明白了。林致远这是在提供一些“水面之下”的信息,这些信息对于把握改革阻力和突破口,往往比正式报告更有用。这是对方在示好,也是一种很聪明的“资源交换”——我用有价值的信息,换取你对我这边倾向性的了解或未来可能的支持。

“改革嘛,就是在复杂利益中寻找最大公约数。”赵江河官方地回应了一句,但语气并不疏远,“你们企业有具体想法,可以通过正式渠道反映。方案论证阶段,会充分考虑各方意见。”

“明白,明白。”林致远连连点头,知道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很自然地补充道:“对了,赵主任,北江矿业自从并购落地后,市场认可度很高。不过最近锂价国际期货有些波动,加上他们三季度财报可能低于一些激进分析师的预期,股价从高位回调了一点。但从长期看,资源掌控力和产业链位置摆在那里,根基还是很稳的。”

他说这话时,目光平静地看着赵江河,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与任何人都无关。

赵江河的心跳漏了一拍。对方果然知道,或者至少猜到了什么。这番关于股价“回调”和“长期根基”的话,听起来是行业分析,又何尝不是一种点到即止的提醒或安抚?提醒他市场有波动,不必为短期调整焦虑;安抚他长期逻辑未变,当初的“无心插柳”或许仍有生命力。

“市场有市场的规律。”赵江河淡淡道,不再接这个话题,“企业最终还是要靠实在的业绩和发展前景说话。”

“您说得对。”林致远知趣地起身,“那我就不多打扰您工作了。这份报告您有空翻翻,有什么谬误,还请您指正。”

送走林致远,赵江河回到办公桌前,却没有立刻继续看文件。他望着窗外秋日高远的天空,眉头微蹙。

林致远的到访,像一阵秋风,吹皱了刚刚平静的心湖。对方提供的行业信息确实有价值,但这种“价值”背后,是更复杂的人情和潜在的交易。而对方看似无意提及的股票信息,更是一种微妙的影响——它在提醒赵江河,他们之间,除了公事,还有一层基于那个账户、那笔收益的、心照不宣的私人联结。

这层联结很脆弱,目前看也完全在合规范围内,但它存在。就像埋下了一颗种子,你不知道它未来会如何生长。

下班回家时,天色已晚。路过小区门口的彩票站,里面灯火通明,挤满了做着发财梦的街坊。赵江河瞥了一眼,忽然觉得自己和那些彩民,在某个荒诞的层面上,有了隐秘的共通点——都依靠着某种自己无法完全掌控的“运气”。只是他的“彩票”,代码更长,规则更复杂,后果也可能更难以预料。

周末,顾曼提议全家去郊外的红叶岭看秋景。两位老人兴致很高,赵江河也暂时抛开了心事。

北方的山峦在秋天呈现出磅礴而丰富的色彩。枫树炽红,银杏金黄,松柏苍翠,层层叠叠,在明净的蓝天下宛如巨幅油画。爬山时,母亲和岳母互相搀扶,走走歇歇,脸上洋溢着久违的开怀笑容。顾曼拿着相机,捕捉着光影和家人的瞬间。

站在半山腰的观景平台,俯瞰脚下色彩斑斓的山谷和远处蜿蜒的北江,赵江河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家庭的温馨,事业的平稳,眼前壮美的自然,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踏实的满足。那点关于股票和人际关系的隐忧,在这样的时刻,似乎显得渺小而不值一提。

“江河,看那边!”顾曼指着远处山坳里一片宁静的村庄,屋顶上飘着淡淡的炊烟,“像不像我们小时候课本里画的?”

“像。”赵江河揽住妻子的肩膀。他知道,自己奋斗的一切,守护的就是这份平凡的安宁。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周一一上班,赵江河就接到通知,省委组织部和纪委监委联合调研组下周要进驻他们单位,开展为期半个月的“优化营商环境及干部作风专项调研”。调研范围很广,其中一项重点就是“审查涉及国有资产交易、国企改革等关键领域决策过程的规范性与廉洁风险”。

消息一出,单位里的气氛顿时微妙起来。各种小道消息开始流传,谁谁谁被打了招呼,哪个部门的材料被要求重点准备,某某领导昨晚去了哪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

赵江河负责的改革工作,无疑是重点中的重点。他立刻召集分管处室开会,部署迎检材料准备,要求所有文件、纪要、签报必须完整、规范、经得起查验。他自己也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梳理了经手的所有重大改革事项的决策流程,确保每一个环节都有据可查。

在这种高度敏感的氛围下,他变得更加谨慎。说话滴水不漏,签字反复核对,连平时一些非工作性质的聚会邀约也一概婉拒。那个证券账户,更成了他心中需要绝对屏蔽的禁区。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的尝试,觉得那仿佛是一个潜在的污点,虽然现在看起来很干净,但万一被放到某种“显微镜”下审视呢?

就在调研组进驻的前两天,赵江河接到一个私人电话。来电显示的名字让他有些意外——高广林,他大学同寝的老四,如今在北江市下辖一个区担任发改委主任。

“三哥(赵江河在寝室排行第三),忙呢?”高广林的声音带着北方汉子特有的爽朗,但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老四?你怎么想起打电话了?”赵江河走到办公室窗边,压低声音。高广林和他关系不错,但平时各自忙碌,联系并不频繁。

“有个事,得跟你透个气。”高广林顿了顿,“你们单位是不是马上要进驻调研组了?”

“你怎么知道?”赵江河警觉起来。虽然这不是绝密,但传播范围也有限。

“嗨,体制内哪有不透风的墙。”高广林含糊一句,随即压低声音,“三哥,你最近……没掺和什么不该掺和的事吧?比如……跟一些老板走得太近?或者,家里有什么特别的投资之类的?”

赵江河心里猛地一沉:“老四,你到底听到什么了?”

“我没听到具体关于你的。”高广林语速加快,“但我这边有个做工程的朋友,前两天喝酒时提了一嘴,说省里有人想借这次调研‘捋一捋’一些干部,特别是手上有改革项目、跟企业接触多的。好像……隐约提到了你们系统,还提到了什么‘利用改革信息不对称’之类的词儿。我这一听,心里不踏实,赶紧问问你。”

利用改革信息不对称?赵江河的后背沁出一层细汗。这顶帽子可大可小。他立刻想到了林致远,想到了那份行业报告,想到了对方关于北江矿业内部情况的透露。这些交流,如果被断章取义,完全可以被描述成“与企业人员私下接触,打探内部信息”。

“我都是正常工作接触,有记录可查。”赵江河稳住心神,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家里也没什么特别的。”

“那就好,那就好。”高广林似乎松了口气,“三哥,你是咱们班最有前途的,千万得稳住了。这节骨眼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离那些老板啊、投资啊远点,安全第一。对了,你媳妇不是搞文字的吗?也提醒她,写东西注意分寸,别碰敏感题材。”

挂了电话,赵江河在窗前站了很久。秋阳正好,他却感到一阵寒意。

高广林的这个电话,看似关心,传递的信号却非常明确:有人想借调研做文章,而自己很可能在某种“名单”上,或者至少是被关注的对象。原因或许不只是工作,还可能牵涉到私人领域——比如,家庭财务状况的突然改善?

他回想近几个月,除了那笔股票收益,家里并无其他异常进项。他和顾曼也从未对外张扬。但体制内没有秘密,尤其当你想往上走的时候,无数双眼睛会从各个角度观察你。你家老人换了更好的药,你妻子偶尔的消费升级,甚至你穿了一件新外套,都可能成为别人揣测的线索。

“合规的投资有点小收益”——这个他对顾曼的解释,如果被组织问起,能经得起追问吗?需要报备吗?他查过规定,公务员证券投资只要不违规,一般不需特别报备。但“一般”不代表“绝对”,尤其在敏感时期。

调研组进驻了。工作按部就班,谈话、查阅资料、开座谈会。找赵江河谈话的是调研组一位姓李的副主任,态度很和蔼,问题也多在业务层面,关于改革难点、风险防控、个人体会等等。赵江河回答得严谨周全。

谈话结束时,李副主任合上笔记本,像是随口问道:“赵主任,推动改革要和不少企业打交道,过程中有没有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或者,有没有企业方面试图通过一些方式,影响你的判断?”

来了。赵江河心弦绷紧,面色如常:“接触肯定有,都是工作范畴。企业表达诉求很正常,但我们坚持原则,一切以政策和方案质量为标准。目前为止,没有遇到您说的那种情况。”

李副主任点点头,没再追问。

但赵江河知道,这绝不意味着风平浪静。调研组的眼睛不会只停留在表面谈话上。

随后的几天,赵江河表现得更加低调和专注。他谢绝了一切非必要的社交,每天最早到办公室,最晚离开,处理的文件一丝不苟。对顾曼,他只说单位最近迎检忙,让她也多注意言行,特别是她正在写的关于国企改革的书稿,一定要把握尺度,多从宏观正面着笔。

顾曼很敏感,从他凝重的神色和频繁的晚归中察觉到压力。她没有多问,只是把家里照料得更好,让他无后顾之忧。

一周后,调研组的工作似乎进入了尾声。赵江河稍稍松了口气。然而,就在调研组撤离的前一天下午,他接到了李副主任亲自打来的电话,请他“方便的时候,再到调研组办公室坐一下,有个小问题想再核实一下。”

语气依然平和,但“再核实一下”这几个字,让赵江河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深吸一口气,走向那间临时用作调研办公室的会议室。

李副主任一个人在里面,见他进来,笑着让他坐下,还给他倒了杯水。

“赵主任,别紧张,就是个小事情,找您确认一下。”李副主任翻开一份材料,“我们在抽查领导干部个人有关事项报告时,看到您今年的报告里,金融投资这一栏是空的。想跟您确认一下,您和配偶、子女,目前确实没有持有任何股票、基金之类的投资产品,是吗?”

问题来了,而且直指核心。领导干部个人有关事项报告每年都要填报,赵江河今年初填报时,那个证券账户还没开,自然是空着。但现在,情况不同了。

一瞬间,赵江河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如实说?怎么解释这几个月的变化?会不会被深入追问?不说?这是明确的瞒报,性质更严重。

他的沉默只有不到两秒。李副主任的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赵江河端起纸杯,喝了一口水,借这个动作稳住了心神。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任何迟疑都会加重怀疑。

“李主任,”他放下水杯,声音平稳,“年初填报时确实没有。不过今年夏天,家里有些具体情况,我爱人用她婚前的少量积蓄,尝试性地做了一点非常保守的基金定投,主要是货币基金和一点沪深300指数基金,金额很小,属于家庭理财的初步尝试。这方面,我过问不多,具体细节可能得问她更清楚。如果需要补充报告,我立刻让她整理情况,如实向组织补充说明。”

他把投资主体推给了顾曼(用的是她“婚前积蓄”,更撇清与自己职权关联),把投资品种说成最保守、最合规的基金定投(货币基金、指数基金),强调金额“很小”,属于“初步尝试”。既承认了变化,又最大限度地淡化了其敏感性和可能的风险。

李副主任听得很仔细,手指在材料上轻轻敲了敲,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哦,家庭理财,正常。金额不大就好。主要是确保填报的实时性和准确性。既然有变化,按照规定,是需要及时补充报告的。”

“明白。我回去就让她准备材料,尽快补上。”赵江河表态干脆。

“嗯。”李副主任合上材料,似乎不打算再深究,“赵主任,别多想。这次调研是例行工作,也是为了保护干部。你们在一线推动改革,接触面广,难免会遇到各种情况。组织上了解,也信任绝大多数同志是经得起考验的。自己把握好分寸,守住底线就行。”

“谢谢李主任提醒,我一定注意。”赵江河起身。

走出那间会议室,秋日下午的阳光有些刺眼。赵江河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衬衫,已经被冷汗微微浸湿。

他知道,这一关暂时算是过去了。但“补充报告”就像一把悬着的剑,他必须尽快、妥善地处理好。更重要的是,这次调研给他敲响了前所未有的警钟:在这个位置上,任何与“钱”相关的举动,无论多么微小、多么合规,都可能被置于聚光灯下。他与林致远那种心照不宣的联系,更是一个需要极度警惕的隐患。

他原本以为,那笔意外之财只是解决家庭困难的权宜之计,过后便可回归平静。但现在看来,潮水一旦漫过堤岸,退去后留下的痕迹,却需要他用更长的时间、更谨慎的态度去面对和清理。

北方秋天的傍晚,风已经带了凉意。赵江河裹紧外套,走向自己的办公室。路还很长,而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他需要重新审视那条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狭窄路径,在原则的钢丝上,找到新的平衡点。而北方复杂厚重的人际网络与体制丛林,注定会让这份平衡,变得更加微妙和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