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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伏天的热浪像张湿棉被,裹得整个紫禁城喘不过气。毓庆宫暖阁的冰盆换了第三茬,融化的冰水顺着铜盆边缘往下淌,在金砖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朱翊钧盘腿坐在铺着竹席的矮榻上,面前摊开的江南商税册被汗水浸得发皱,墨迹晕染开来,把 “苏州府”“丝绸商” 等字样泡成了模糊的黑团。

“万岁爷,歇歇吧,这册子都快被您盯出洞了。” 小李子用团扇给朱翊钧扇着风,扇叶上的竹丝刮过掌心,带来微弱的凉意。自昨日把江南商税册搬出来,陛下就没挪过窝,午饭只吃了两口,连最爱吃的冰镇西瓜都没碰。

朱翊钧没抬头,指尖在 “沈万三后裔” 几个字上重重一戳。这沈氏家族靠着丝绸生意发家,苏州城里半数的织机都姓沈,去年给冯保送的生辰礼就是两匹织金妆花缎,光那金线就用了半斤,可税册上记着的,却是 “岁缴商税八百两”。

“八百两。” 他低声重复着这个数字,舌尖泛起苦涩。去年冬天,他让骆思恭查过沈氏丝绸的账目,光是卖给西域藩王的丝绸,就赚了足足五十万两。五十万两的利润,只缴八百两的税,这不是偷税漏税,这是把朝廷当成了傻子。

他猛地合上税册,竹席被带得掀起一角,露出下面垫着的《大明会典》。财税篇里 “凡商贾,三十税一” 的条目刺眼得很,墨迹像是用鲜血写就。可在江南,这 “三十税一” 早就成了笑话 —— 沈氏丝绸是三百税一,温氏茶叶是五百税一,最离谱的是顾氏瓷器,借着给官窑 “代烧” 的名义,干脆一分税都不缴。

“这就是先生说的‘藏富于民’?”

朱翊钧的冷笑在闷热的空气里炸开,像冰块投入滚油。他想起张居正每次讲到江南赋税,总说 “民富则国强,江南殷实,是国之幸事”。可眼前的税册却在告诉他,江南的 “殷实”,是建立在偷税漏税、盘剥朝廷的基础上的。他们把本该缴给国库的银子,变成了园林里的假山,变成了宴席上的珍馐,变成了送给太监的金佛。

“去把笔墨拿来。” 朱翊钧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小李子连忙铺开宣纸,研好墨。朱翊钧拿起狼毫,饱蘸浓墨,在税册的封面上重重写下一个 “税” 字。笔锋凌厉,墨色如漆,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纸页戳穿。这一个字,像是积压了许久的愤怒,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万岁爷,您这是……” 小李子看着那个力透纸背的 “税” 字,心里直发慌。他知道陛下这几日憋着火,可没想到会动这么大的气。

“去把赵焕送来的江南捐粮名册取来。” 朱翊钧放下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朕记得,捐粮最少的那十个士绅,名字都在上面。”

小李子不敢怠慢,很快就取来了名册。那是本薄薄的册子,上面记着江南各省捐粮不足十石的乡绅名单,每个名字后面都用小字注着籍贯和功名。朱翊钧拿起册子,目光像把筛子,在名单上细细筛过。

“沈从安,苏州府举人,捐粮五石。” 他念出第一个名字,指尖在税册上找到对应的 “沈氏丝绸”,“岁入五十万两,捐粮五石,缴税八百两。”

“温如玉,杭州府秀才,捐粮三石。” 第二个名字被念出时,他的声音冷了几分,“温氏茶叶,垄断浙西茶市,岁入三十万两,缴税五百两。”

“顾长庚,景德镇监生,捐粮一石。” 朱翊钧的指尖停在这个名字上,眼底闪过一丝厉色,“顾氏瓷器,借官窑之名,岁入百万两,缴税…… 零。”

一个接一个名字被念出,像一把把锤子,敲在暖阁闷热的空气里。小李子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这些名字个个都是江南响当当的人物,家里的银子能堆成山,可捐粮和缴税的数目,却寒碜得像乞丐。

“把这十个人的名字抄下来。” 朱翊钧把名册扔给小李子,“再去内库把江南商号的注册薄找来,把他们名下的产业一一对应上,沈氏丝绸、温氏茶叶、顾氏瓷器…… 一个都别漏。”

小李子捧着名册的手在发抖:“万岁爷,抄这个做什么?这些人在江南势力大得很,要是让他们知道……”

“知道了又如何?” 朱翊钧打断他,目光落在窗外的梧桐树上。树叶被晒得蔫蔫的,却依旧顽强地立在枝头,“他们能在江南一手遮天,还能挡得住朝廷的王法?”

他要记住这些名字,记住这些产业。不是为了现在就掀翻他们,而是为了提醒自己,江南的富庶之下,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猫腻。这些人今天能偷税漏税,明天就能囤积居奇,后天就能勾结外敌。若是任由他们逍遥法外,大明的根基迟早要被蛀空。

小李子刚要转身,就见骆思恭从外面进来,玄色飞鱼服上还带着江南的水汽 —— 他刚从山东赶回,还没来得及换衣服。“陛下,山东的事已办妥,王敬之被革去功名,抄没家产,查出的十万石粮已发往灾区。”

“办得好。” 朱翊钧点点头,目光落在骆思恭手里的卷宗上,“这是什么?”

“回陛下,这是江南按察使递上来的密报,说有景德镇瓷商借官窑名义,私造龙纹瓷器,卖给西域藩王。” 骆思恭把卷宗递上来,声音压得很低,“为首的就是顾长庚。”

朱翊钧翻开卷宗,里面附着几张画,画的是从西域藩王处查获的瓷器,上面的龙纹五爪俱全,分明是皇家专用的规格。而造这些瓷器的窑口,赫然写着 “顾氏官窑代烧点”。

“好,好得很。” 朱翊钧的冷笑里带着冰碴,“不仅偷税漏税,还敢私造龙纹瓷器,这是想谋逆吗?”

他把卷宗往案上一拍,正好拍在抄录的顾长庚名字上。“骆思恭,你去趟景德镇,查清楚顾氏瓷器和官窑的关系,查清楚他们私造龙纹瓷器的数量和去向。记住,动静要小,别打草惊蛇。”

“臣遵旨。” 骆思恭躬身领旨,目光在案上的商税册和抄录的名单上扫过,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 陛下这是要对江南的士绅动手了。

骆思恭离去后,暖阁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冰盆融化的滴答声,像在倒计时。朱翊钧拿起抄录着十个名字的纸,上面的墨迹还没干透,散发着淡淡的松烟香。他把纸折成小小的方块,塞进贴身的荷包里,那里还放着王老实儿子留下的半块麦饼。

一边是灾民的救命粮,一边是士绅的不义财。朱翊钧摸了摸荷包,心里像放了杆秤,秤砣就是那个大大的 “税” 字。

“小李子,你说,朝廷为什么要收税?” 朱翊钧突然问,目光落在窗外的天空上。那里的云彩被晒得发白,像团棉花。

小李子想了想,挠挠头:“为了给陛下和娘娘用度,为了给边军发饷,为了赈灾……”

“不止这些。” 朱翊钧摇摇头,“收税是为了让百姓知道,国家不是凭空存在的。你享受了国家的庇护,就得为国家尽义务。江南的士绅住着朝廷的地,赚着朝廷的钱,却不想给朝廷缴税,这和强盗有什么区别?”

他想起张居正对他说的 “君臣一体,民为国本”。可现在看来,江南的这些 “民”,早就忘了自己和 “国” 是一体的。他们把自己当成了局外人,只知索取,不知回报。

“去把张居正叫来。” 朱翊钧站起身,明黄色的常服在竹席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朕有些事,想问问他。”

张居正来的时候,正见朱翊钧在暖阁里踱步,手里捏着那个写着 “税” 字的税册封面。首辅大人的目光在那字上顿了顿,随即躬身行礼:“陛下找老臣,可是为了江南的事?”

“先生觉得,沈氏丝绸一年该缴多少税?” 朱翊钧没绕弯子,直接把问题抛了出来。

张居正的眉头微微一蹙,他没想到陛下会突然问这个。“沈氏丝绸是江南望族,按‘三十税一’的规矩,岁入五十万两,该缴一万七千两。”

“可税册上只缴了八百两。” 朱翊钧把税册扔过去,“先生常说‘藏富于民’,可这样的‘藏富于民’,朕不明白。”

张居正拿起税册,越看脸色越沉。他不是不知道江南商税的弊端,只是江南士绅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时机整顿。没想到陛下会看得这么透彻,还动了真怒。

“陛下,江南的问题积弊已久。” 张居正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士绅与官员勾结,偷税漏税成了常态。要整顿,需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徐徐图之?” 朱翊钧的声音拔高了些,“等先生徐徐图之,沈氏丝绸怕是要把税缴得更少了!顾氏瓷器都敢私造龙纹瓷器了,再等下去,他们是不是要造龙袍了?”

张居正看着情绪激动的少年天子,突然觉得有些欣慰。这孩子不再是那个只会听经筵的小皇帝了,他有了自己的判断,有了自己的愤怒,更有了想要改变现状的决心。

“陛下息怒。” 张居正的语气缓和了些,“臣并非要放任不管。只是江南是财赋重地,一旦动荡,影响深远。臣已让赵焕着手整理江南赋税账目,等证据确凿,便可推行‘一条鞭法’,将商税、地税合并征收,堵住偷税漏税的漏洞。”

“一条鞭法?” 朱翊钧的情绪平复了些,“能管用吗?”

“臣以为能。” 张居正的眼神里带着坚定,“‘一条鞭法’不分士绅百姓,一律按田亩、资产征税,谁也不能例外。沈氏丝绸、顾氏瓷器,就算他们有通天的本事,也得按规矩缴税。”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突然笑了。这笑容里没有了之前的愤怒,多了些释然和期待。“既然先生已有打算,朕就放心了。只是……” 他指了指案上抄录的名单,“这些人的名字,朕记住了。推行‘一条鞭法’时,可得好好‘关照’他们。”

张居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那十个名字个个都是江南的头面人物,心里便明白了陛下的意思。“臣明白。”

送走张居正后,朱翊钧重新拿起那个写着 “税” 字的封面,贴在胸口。那里能清晰地感受到心跳,有力而坚定。他知道,整顿江南商税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会遇到很多阻力,甚至可能引发动荡。但他不怕。

因为他是大明的皇帝,是这天下百姓的君主。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少数人吸着国家的血,却让多数人在苦难中挣扎。

“总有一天,” 朱翊钧对着暖阁的阴影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承诺,也像是在对那些偷税漏税的江南士绅宣告,“要让你们把该缴的,都缴上来。”

窗外的热浪依旧翻滚,可暖阁里的空气似乎清爽了些。朱翊钧把抄录的名单锁进金匮,和妖书案的卷宗、军户的名册、宫人的账册放在一起。这些都是他要解决的问题,都是他要铺平的路。

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埋下的伏笔,终有一天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而他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积蓄力量,等到合适的时机,给江南的那些士绅,给这大明的积弊,来一场彻底的革新。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照在朱翊钧的脸上,映出少年人特有的红晕。他走到案前,铺开宣纸,重新拿起狼毫。这一次,他写的不是 “税” 字,而是 “江南”。字迹依旧带着少年人的稚嫩,却多了几分沉甸甸的担当。

江南的繁华,不该只是少数人的盛宴。江南的财富,也该为整个大明添砖加瓦。朱翊钧看着纸上的 “江南” 二字,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他要让这片富庶之地,真正成为大明的骄傲,而不是藏污纳垢的角落。

暖阁里的冰盆还在融化,滴答,滴答,像在为未来的变革,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