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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华殿的窗纸糊了三层,却依旧挡不住腊月的寒风。朱翊钧站在窗前,哈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玻璃上凝成雾,又被他用指尖划开,露出外面灰蒙蒙的天。内阁值房的飞檐在远处的宫墙后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吞噬着往来的公文和时间。

“万岁爷,您都在这儿站半个时辰了。” 小李子捧着件貂皮斗篷,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陛下的沉思。案上的参茶换了三回,热气早已散尽,只剩下茶梗在杯底沉着,像些说不出的心事。

朱翊钧没回头,指尖在窗上划出的痕迹又被新的雾气填满。“你说,内阁现在在议什么?”

“约莫是在议明年的漕运吧。” 小李子挠挠头,他早上听御膳房的小太监说,户部的人一早就往内阁跑,怀里抱着厚厚的漕运册子,“张首辅最看重这个,说漕运通则天下安。”

“天下安……” 朱翊钧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他想起昨日骆思恭递来的密报,张居正的门生、漕运总督王宗沐,借着 “整顿漕务” 的名义,把苏州的几处粮仓都划归到了自己名下,说是 “便于漕粮周转”,实则与当地富户勾结,倒卖官粮。

又是苏州。又是张居正的门生。

朱翊钧转身,接过小李子手里的斗篷披上,貂毛的暖意顺着脖颈蔓延开来,却驱不散心底的寒凉。“去把金匮打开。”

金匮就放在文华殿的偏室,由两个锦衣卫日夜看守。铜锁上的龙纹被摩挲得发亮,朱翊钧亲自插入钥匙,转动时发出 “咔哒” 的轻响,像牙齿咬合的声音。

里面的证据比上个月又多了些。最上面是王道行在云南的近况密报 —— 云南巡抚陈瑞果然 “关照” 得很到位,让他分管最偏远的瘴疠之地,日日处理棘手的土司纠纷,据说不到半月就瘦了一圈。朱翊钧拿起密报,指尖在 “王道行请罪,愿回京戍边” 几个字上顿了顿,又轻轻放下。

再往下,是江南商税的最新账册。赵焕果然有手段,借着 “清查漏税” 的名义,让沈氏丝绸补交了去年的税银五万两。账册旁还附着沈从安给张居正的信,字里行间满是委屈,说 “赵侍郎刻意刁难,求老师做主”。

“做主?” 朱翊钧冷笑,将信扔进金匮。张居正的回信他也看过了,只淡淡一句 “按律办理,勿要慌张”,看似公正,实则是在安抚 —— 赵焕是他默许去清查的,沈从安是他需要拉拢的江南士绅代表,这其中的平衡,张居正玩得炉火纯青。

金匮的最底层,压着那本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大明会典》,“海禁” 篇的焦黑残页露在外面,像块结痂的伤疤。朱翊钧伸手抚过那残页,去年小李子打翻烛台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 火苗舔舐纸张的脆响,冯保闻讯赶来时惊慌的脸,还有自己当时那句 “片板不得下海,倭寇的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那时的他,还只会用孩子气的反问表达不满。而现在,他已经学会了把疑问藏在金匮里,藏在密报的字里行间,藏在给张居正的那幅画里。

“这些东西,什么时候才能用?” 小李子在一旁看得心惊,他知道这里面任何一件抖出去,都能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等。” 朱翊钧合上金匮,三个字说得轻描淡写。

等什么?等他再长大些,等张居正的新政再稳固些,等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露出更多破绽,等他手里的刀足够锋利。

他比谁都清楚,现在动张居正,无异于自毁长城。考成法让拖沓的官场效率提高了三成,一条鞭法让国库的银子多了百万两,蓟镇的边防在戚继光的整顿下固若金汤 —— 这些都是张居正的功劳,是大明眼下离不开的支柱。

这把刀太锋利,也太重要,出鞘太早,伤的不仅是张居正,还有整个大明。

朱翊钧回到正殿,案上摊着新送来的边防塘报。戚继光在蓟镇打了场小胜仗,击退了蒙古的小股袭扰,斩首五十余级。塘报的字里行间透着悍勇,朱翊钧仿佛能看到那些招募的矿工、农民组成的新军,穿着统一的铁甲,握着锋利的长枪,在雪地里列阵的模样。

这是他主张的募兵,是张居正支持的试点,是他们难得的共识。朱翊钧拿起朱笔,在塘报上批了个 “赏” 字,字迹比往日更沉稳些。

“传旨,赏蓟镇官兵白银万两,戚继光晋少保。” 他对小李子道。

小李子刚要应声,殿外传来太监的唱喏:“张首辅到 ——”

朱翊钧将塘报推到案中央,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张居正走进来时,身上还带着风雪的寒气,手里捧着个蓝布包,里面是新修订的《考成法细则》。

“陛下,这是臣让吏部新拟的考成法补充条款,着重加强了对地方官的考核,尤其是……” 张居正的话顿了顿,目光落在案上的边防塘报上,“尤其是涉及田宅、赋税的部分,臣加了‘定期复查,违者严惩’的条目。”

朱翊钧知道他在说什么。王道行的事,那幅画,终究还是在他心里留下了痕迹。

“先生考虑得周全。” 朱翊钧翻开细则,字迹是张居正特有的刚劲,“这样一来,那些想钻空子的人,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正是。” 张居正的笑容有些不自然,他从袖中取出另一本册子,“这是明年的边防预算,臣打算再给蓟镇增拨十万石粮,让戚将军能安心练兵。”

朱翊钧接过册子,一页页地看。预算做得详尽,连驿站的损耗都算在内,可见是用了心的。“先生费心了。” 他合上册子,目光直视着张居正,“只是,国库能支撑吗?江南的商税,还能再多征些吗?”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张居正愣了愣,随即道:“江南商税已在清查,赵侍郎说年底能再增二十万两。至于国库,臣打算从内承运库暂借五万两,开春后再从盐税里补上。”

“内承运库?” 朱翊钧挑眉,“冯伴伴怕是会心疼吧。”

张居正的嘴角牵了牵:“为国筹谋,冯公公想必不会反对。”

朱翊钧笑了。他知道,张居正这是在试探。内承运库是冯保掌管的,动那里的银子,等于在冯保的地盘上动土。张居正想看看,他是否支持这种 “制衡”。

“先生说了算。” 朱翊钧的语气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只要是为了边防,为了百姓,朕都准。”

张居正躬身行礼,额角的白发在烛火下格外显眼。“臣谢陛下信任。”

看着张居正离去的背影,朱翊钧拿起那本《考成法细则》,指尖在 “严惩” 二字上重重一戳。这两个字写得极用力,纸页都被戳出了个浅痕。

信任?他当然信任张居正的能力,却不再信任他的 “公正”。就像他知道考成法能提高效率,却也清楚它会成为张居正打压异己的工具;就像他支持增拨边防粮,却也明白这其中难免有门生故吏的克扣。

这就是帝王的无奈 —— 你明知手里的刀有缺口,却不得不继续用它,因为暂时没有更好的选择。

“骆思恭那边,有什么新消息?” 朱翊钧问小李子。

“回陛下,骆指挥说,最近有几个御史在偷偷串联,好像想弹劾张首辅的考成法太严苛,逼死了好几个地方官。” 小李子压低声音,“还说…… 还说想请陛下出面,制衡一下张首辅的权力。”

朱翊钧的眼神冷了下来:“让骆思恭盯紧这些御史,看看是谁在背后撺掇。”

不用问也知道,十有八九是冯保。这个老太监,从来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打压张居正的机会。他以为自己是渔翁,却不知在朱翊钧眼里,他和张居正都只是棋盘上的棋子。

“是。” 小李子应声退下。

文华殿里只剩下朱翊钧一人,殿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呜呜的风声像野兽的低吼。他走到案前,铺开一张宣纸,提笔写下 “忍” 字。笔画刚劲,墨色饱满,像块沉甸甸的石头。

他想起张居正教他写这个字时说的话:“陛下,忍不是懦弱,是积蓄力量。当年太祖爷在皇觉寺为僧,不也是忍过来的吗?”

那时他似懂非懂,现在却深有体会。忍不是不动,是在动之前,把每一步都想清楚;忍不是忘记,是把所有的不满和计划,都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朱翊钧放下笔,再次走到窗前。风雪中,内阁值房的灯还亮着,昏黄的光晕透过窗纸,像只不眠的眼睛。他知道,张居正此刻或许也在灯下看着他的名字,揣摩着这位少年天子的心思。

这场无声的较量,谁也没有后退的余地。

“慢慢来。” 朱翊钧对着窗外的风雪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承诺,“等朕的翅膀硬了,等这把刀磨得足够锋利,再让你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大明律。”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案上那本《大明会典》的残页上,“海禁” 二字的焦痕在烛火下泛着暗红的光,仿佛在无声地呐喊。不仅仅是海禁,还有军户、商税、吏治…… 那些被蛀空的规矩,那些被践踏的律法,总有一天,他要亲手把它们一一扶正。

风雪渐渐小了,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朱翊钧打开窗户,凛冽的空气灌进来,带着雪后特有的清新。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肺腑发疼,却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

那把未出鞘的刀,还在鞘中沉睡。但他知道,它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足以撼动天下的时机。而他,会耐心地等待,像潜龙在渊,默默积蓄力量,直到可以一飞冲天的那一天。

朱翊钧转身,拿起案上的《考成法细则》,认真地看了起来。阳光透过云层,照在他年轻的脸上,映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坚定。

未出鞘的刀,才最令人敬畏。而他,正握着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