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府的晨光带着雨后的湿意,斜斜地照进临时充作刑房的府衙西厢房。李世达被松了镣铐,却依旧瘫坐在冰冷的梨木椅上,锦袍前襟沾着昨夜挣扎时蹭上的泥污,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散乱着,几缕灰白的头发垂在眼前,遮住了他那双曾盛满倨傲的眼睛。
骆思恭将一叠田册重重摔在桌上,宣纸摩擦发出的脆响惊得李世达猛地一颤。“李大人,看看吧。” 他抽出其中一本,指着济南府乡绅张万钟的田产记录,“十年前五百亩,十年后还是五百亩,这账算得可真‘清白’。”
田册上的墨迹新旧分明,“五百亩” 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明显是后来补上去的,与旁边工整的字迹格格不入。骆思恭用指尖敲着纸面,声音里带着冰碴:“可据章丘县的佃农说,张家的地连成片,从东头走到西头,要半个时辰。李大人觉得,五百亩地能有这么宽?”
李世达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嘴。张万钟是他的远房表亲,当年靠他的关系才在济南府站稳脚跟,这些年明里暗里送的孝敬,足够填满半个内库。那千亩良田,与其说是张万钟瞒报的,不如说是他默许甚至纵容的。
“带上来。” 骆思恭朝门外扬了扬下巴。两个锦衣卫押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走进来,汉子脸上带着伤,显然是受过拷打,却依旧梗着脖子,眼神里满是倔强。
“这是张万钟家的老佃农,王二柱。” 骆思恭介绍道,“他从十二岁起就在张家种地,对那片田比谁都熟。王二柱,告诉李大人,张家到底有多少地?”
王二柱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嘶哑却响亮:“少说也有一千七百亩!东到柳河湾,西到黑风口,南至龙王庙,北抵官道,全是张家的地!去年还强占了俺们村的一百亩水塘,说是要挖渠浇地,其实是想养鱼卖钱!”
他越说越激动,挣脱锦衣卫的手扑向李世达,却被死死按住:“李大人!您当年还去张家喝过酒,站在晒谷场上说‘这片地好,能养活人’,您忘了吗?怎么到了田册上,就只剩五百亩了?”
李世达的脸 “唰” 地变得惨白,头几乎埋到胸口。他确实去过张家,张万钟还特意请了戏班,唱了三天三夜。那时他站在田埂上,看着望不到边的麦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 这么多地,每年能为自己带来多少好处。至于田册上的数字,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看来李大人是记起来了。” 骆思恭示意锦衣卫把王二柱带下去,“既然佃农都这么说了,本官就亲自去丈量了一番。” 他展开一卷牛皮纸绘制的丈量图,上面用朱砂标着田地的边界、面积,甚至连每块地的土质都做了标注。
“东头柳河湾到西头黑风口,实测一千二百亩。” 骆思恭的手指沿着朱砂线划过,“加上王二柱说的那一百亩水塘,还有这些年新开垦的荒地,总共一千八百三十七亩。李大人,五百亩和一千八百亩,这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啊。”
李世达的手指深深掐进椅面的木纹里,指节泛白。他知道,这丈量图就是铁证,就算自己不承认,也抵赖不掉。可他不甘心,他寒窗苦读十年,好不容易才爬到巡抚的位置,难道就要因为这点 “小事” 身败名裂?
“这图…… 是你们伪造的!” 他突然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像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张万钟是良民,怎么会瞒报田产?定是你们屈打成招,想诬陷本官!”
骆思恭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突然笑了起来。他从田册里抽出一张纸,轻轻放在李世达面前:“李大人别急着喊冤,看看这个。”
那是张田产核查批文,右下角赫然是李世达的亲笔签名,旁边还有一行批注:“查无实据,田册属实。” 字迹潦草,甚至连印章都盖得歪歪斜斜,显然是敷衍了事。
“李大人,这‘属实’二字,写得可真潦草。” 骆思恭的声音陡然转冷,“是当时喝醉了,还是根本就没看田册?”
李世达看着那行批注,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这批文是去年下的,那时他正忙着给徐阶的门生送礼,根本没心思核对田册,张万钟派人送来的银子一到,他就大笔一挥签了字。没想到这随手签下的两个字,如今竟成了钉死自己的棺材钉。
“搜!” 骆思恭不再跟他废话,对锦衣卫下令。十多个锦衣卫立刻冲进李世达的书房、卧室,翻箱倒柜地搜查起来。很快,他们就抱着一摞摞账册、书信回来,堆在桌上,像座小山。
“这是张万钟每年给李大人的孝敬账。” 一个锦衣卫拿起最上面的账册,念道,“万历元年,纹银五千两,绸缎百匹;万历二年,良田五十亩,玉器十件;万历三年,黄金百两,美人两名……”
每念一句,李世达的身子就抖一下。那些曾经让他得意忘形的财富,此刻却像一条条毒蛇,缠绕着他的脖颈,让他喘不过气。
“这是李大人写给张万钟的信。” 另一个锦衣卫展开一封书信,“‘田产之事,已办妥,勿忧。’落款是李大人的亲笔。”
证据一件件被摆在面前,像一把把重锤,敲碎了李世达最后的侥幸。他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账本,突然发出一阵凄厉的笑,笑声里充满了绝望和悔恨。
“我错了…… 我错了啊……” 他喃喃自语,眼泪混合着鼻涕流下来,“是我鬼迷心窍,是我贪赃枉法…… 可我也是被逼的!徐阁老门生众多,每年的打点就要上万两,我不这么做,怎么在官场立足?”
骆思恭冷冷地看着他:“所以你就纵容乡绅瞒报田产,盘剥百姓?就因为你要打点关系,就要让济南府的百姓多缴三成税?”
李世达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用头撞着桌子,发出 “咚咚” 的响声:“我罪该万死!我罪该万死!”
骆思恭示意锦衣卫拦住他:“现在知道错了,早干什么去了?” 他让人将所有证据装箱封存,“把李世达押下去,严加看管。再去张万钟家,把所有隐瞒的田产都收归官府,分给无地的佃农。”
“是!” 锦衣卫应声而去。
消息很快传遍了济南府。张万钟得知李世达被抓,吓得连夜带着金银细软逃跑,却在渡口被锦衣卫逮个正着。当他被押回府衙时,百姓们围在街道两旁,扔烂菜叶、石头,骂声不绝。
“贪官!污吏!”
“把我们的地还回来!”
“让他坐牢!让他偿命!”
张万钟缩着脖子,不敢抬头。他这才明白,那些靠权势强占的土地,那些用贿赂换来的安宁,终究是镜花水月,一戳就破。
骆思恭亲自监督田产的分配。他让人在各村张贴告示,凡无地、少地的佃农,都可以到府衙登记,按人口分配张家的田产。告示贴出的第一天,就有上千人来登记,队伍从府衙一直排到城门口。
王二柱也来了,手里拿着自己的户籍文书。当他领到写着自己名字的田契时,激动得双手发抖,对着骆思恭 “咚咚” 磕头:“多谢骆大人!多谢陛下!俺们家终于有自己的地了!”
周围的佃农也跟着磕头,哭声、笑声混在一起,场面热闹又感人。骆思恭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明白陛下为何如此重视 “一条鞭法”—— 土地是百姓的命根子,只有让他们有地种,有饭吃,他们才会真心拥护朝廷,拥护新法。
半个月后,济南府的田产重新登记完毕。新增的一千八百多亩良田,全部分给了无地的佃农。税局也按照 “一条鞭法” 的新规,重新核算了税银和火耗。当新的税单贴出来时,百姓们围在前面,一个个喜笑颜开。
“真的只收五厘火耗!”
“俺家三亩地,税银三钱,火耗一厘五毫,清楚得很!”
“这下好了,再也不用被那些乡绅欺负了!”
骆思恭站在人群外,看着百姓们脸上的笑容,心里很是欣慰。他想起临行前陛下的嘱托:“查贪腐不是目的,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才是。” 现在看来,他做到了。
山东的千亩隐瞒案很快传遍了全国。北方各省的官员和士绅都被震动了,谁也没想到朝廷会如此动真格,连巡抚都敢抓,连千亩良田都敢收归官府。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甚至想效仿李世达的人,吓得赶紧修改田册,补缴税银,生怕下一个被查的就是自己。
京城的毓庆宫里,朱翊钧正在看骆思恭的密报。当看到 “百姓领田契,哭拜于府衙前” 时,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将密报递给张居正:“张先生,你看,这山东的新法,总算推下去了。”
张居正接过密报,仔细看完,感慨道:“陛下英明。李世达一案,不仅震慑了北方的士绅,更让百姓看到了朝廷的决心。有了这千亩隐瞒案做例子,往后谁再敢瞒报田产,就得掂量掂量了。”
朱翊钧点点头,目光望向窗外。宫墙外的柳树已经枝繁叶茂,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他知道,山东的案子只是开始,接下来还有更多的贪腐要查,更多的新法要推。但他不怕,因为他有骆思恭这样的忠诚卫士,有张居正这样的得力辅臣,更有千千万万盼着好日子的百姓。
“传旨给骆思恭。” 朱翊钧对小李子说,“让他在山东多待些日子,把新法的根基打牢。告诉那些分到土地的百姓,好好种地,朝廷不会亏待他们。”
小李子躬身应道:“是。”
朱翊钧重新拿起那份密报,指尖抚过 “一千八百三十七亩” 那行字。他仿佛看到了王二柱领到田契时的笑容,看到了济南府百姓在田间劳作的身影。这些笑容和身影,比任何金银珠宝都珍贵,比任何歌功颂德都动听。
或许,这就是帝王最大的成就 —— 不是开疆拓土,不是建功立业,而是让天下的百姓都有地种,有饭吃,有好日子过。
山东的风,带着麦香和泥土的气息,吹遍了大明的土地。千亩隐瞒案像一声警钟,提醒着所有的官员和士绅:朝廷的法度,不容践踏;百姓的利益,不容侵犯。
而属于 “一条鞭法” 的传奇,还在继续书写着新的篇章。在江南,在山东,在大明的每一个角落,新法的种子正在生根发芽,终将长成参天大树,庇护着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