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的济南府，城隍庙前的老槐树落了满地碎金。赵焕的督导衙署就设在庙东的旧驿站里，门前那对石狮子被昨夜的秋雨洗得发亮，仿佛正瞪着眼睛，审视着进出的每一个人。驿站的廊下挤满了各县赶来的耆老，粗布短褂与绸缎马褂挤在一起，布鞋与云头靴踩在同一片青石板上，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烟草味与淡淡的脂粉气 —— 那是淄川乡绅李举人带着的小孙子，兜里揣着母亲给的桂花糖，正偷偷往嘴里塞。
都静一静！ 赵焕的幕僚张翰站在台阶上，手里举着面铜锣，按各县名册排队，点到名字的进来领评议表。记住，不许交头接耳，不许代领，谁要是坏了规矩，不仅取消资格，还要连累全县往后三年的评议权！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人群，嗡嗡的议论声顿时消散。排在最前面的济南府耆老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王老实被推了出来。这位种了五十年地的老农，裤脚还沾着麦茬，手心的老茧在阳光下泛着黄，走到张翰面前时，膝盖一软差点跪下，被旁边的青州乡绅周老汉一把扶住。
咱、咱是济南府历城县的王老实。 他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玉米叶，张大人，这评、评议表...... 真能把县令评下去？
张翰把印着朱红边框的表格递给他，表格上
赈济 听讼 缉盗 四个条目清清楚楚，每个条目后都画着两个方框，一个写着 可 ，一个写着 否
陛下说了，只要百姓都说不好，就算吏部考绩是优等，也得扒了他的官服。
王老实捧着表格的手突然不抖了。他想起去年麦收时，历城县令周文耀为了凑军饷，让衙役带着锁链挨家催税，自家那亩刚打下来的麦子，一半都被拉去当了税银，老伴为此哭了三天三夜。此刻表格上的
二字，像团火烫得他指尖发麻。
五十名耆老分批进入驿站偏厅，赵焕正坐在案后核对名册。见王老实进来，他放下朱笔笑道：王老爹，别紧张。您就想想，县令催税时，有没有把人往死里逼？去年黄河水淹了历城县，他发的赈灾粮够不够数？这就是评议。
旁边的周老汉忍不住插话：赵大人，俺们要是说了实话，往后还能在县里待吗？ 这位前棉布商之父，去年被青州知府罚没家产时，连过冬的棉衣都没留，至今想起还心有余悸。
赵焕从抽屉里拿出五十枚黄铜令牌，令牌正面刻着 钦命评议，背面是编号：拿着这个，谁敢刁难你们，就说是朕说的。 他故意把
字说得很重，看着耆老们眼里的惶恐渐渐变成底气，才继续道，评议结果直接密封送吏部，县令连看都看不着，更别说报复了。
偏厅里顿时响起低低的惊叹声。淄川李举人摸着山羊胡，忽然对身边的鱼贩刘老栓道：看来陛下是动真格的了。 刘老栓连连点头，手里的表格被汗浸湿了一角 —— 他去年被地痞抢了鱼摊，去县衙报案时，县令连升堂都没升，只让师爷随便打发了他。
三日后的评议日，济南府县衙门前的广场上摆起长案，案上铺满了桑皮纸，五十名耆老围着案几站成圈。王老实被推到最中间，他深吸一口气，先在
的
字框里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又在
的
字框里画了个叉 —— 去年的赈灾粮掺了沙土，老伴吃了拉了好几天肚子。
王老哥，你这圈画得像个烧饼。 周老汉打趣道，手里的笔却比谁都稳，在青州知府的
栏里连画三个 ，那狗官去年判案，收了被告的银子，把原告打得半死。
鱼贩刘老栓盯着
栏看了半晌，忽然把笔重重戳在
字上：俺报了三回案，县衙连个人影都没派，这官留着有啥用？
广场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有挑着担子的货郎，还有拄着拐杖的老人。他们看着耆老们在表格上写写画画，有人悄悄议论：要是真能把周县令换了，今年冬天就能好过点。
历城县令周文耀就站在县衙门内，隔着朱漆大门听外面的动静。他的师爷在旁边急得直搓手：大人，要不咱让人去吓唬吓唬他们？
糊涂！ 周文耀一脚踹在师爷腿上，没看见赵大人的人在周围站着吗？那都是锦衣卫的人，你去送死啊？ 他想起昨日收到的密信，说青州知府周显因为阻挠评议，已经被赵焕参到京城去了，后背顿时渗出一层冷汗。
忽然有个衙役慌慌张张跑进来：大人，不好了！王老实他们在念您的
罪状 ，说您...... 说您把赈灾粮卖了换银子！
周文耀眼前一黑，差点瘫倒在地。他知道自己完了 —— 那些事虽然做得隐蔽，但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此刻被当众念出来，就算皇帝不办他，也没脸再待在历城了。
与此同时，青州府的评议现场正闹得不可开交。乡绅代表周老汉念完青州知府的 十宗罪，突然有个穿绸缎的中年男人冲过来，手里举着五十两银子：各位老爹，这银子你们分了，把
改成 ，往后小的每月再给你们送米！
没等耆老们反应过来，两个穿着便服的大汉就冲上去按住了他。赵焕的亲卫队长冷声道：陛下有旨，敢贿赂评议代表者，杖四十，流放三千里。你是谁的人？
中年男人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道：是、是周知府让我来的......
周老汉气得浑身发抖，把手里的表格举得高高的：大伙儿都看见了！这样的官，咱能给他评
吗？
周围的百姓齐声喊道：不能！ 声浪震得广场边的老槐树都落了叶。
评议结束后，五十份表格被装进特制的木盒，由锦衣卫亲自护送送往济南府衙。赵焕在灯下逐份核对，见历城县的表格里，有四十六人在
栏画了 ，四十九人在
栏画了 ，不由得眉头紧锁。他拿起朱笔，在旁边批注：历城县令周文耀，民怨极深，建议革职查办。
旁边的张翰看着表格，忽然叹道：没想到百姓心里跟明镜似的，谁好谁坏，一笔一划都记着呢。
这就是陛下要的。 赵焕放下朱笔，窗外的月光正照在案上的《考成法》修订稿上，从前官员只对上面负责，现在知道了，下面的眼睛更不能骗。
消息传到京城时，朱翊钧正在观政堂看两位皇子临摹 民为邦本 四个字。小李子捧着山东的评议结果进来，见皇帝翻看时嘴角带笑，忍不住道：万岁爷，这法子真管用，那些贪官污吏一查一个准。
不是法子管用，是民心管用。 朱翊钧指着朱常洛写歪的
字，你看，这字少了一横就不是
了。当官的要是忘了百姓，那官也当不久了。
他拿起赵焕的奏报，在 周文耀革职 几个字上画了圈，又在旁边写下 选个能扛锄头的去历城当县令。小李子在旁边记录时，忽然听见皇帝喃喃自语：等山东、湖广试点好了，就在全国推行。到时候，不光县令要评，知府、巡抚，甚至...... 阁老，都该让百姓说道说道。
这话吓得小李子手里的笔都掉了。他看着皇帝望着窗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场由山东耆老们掀起的评议风暴，才刚刚开始。而那些画在表格上的歪歪扭扭的圈和叉，终将变成改变大明吏治的新墨痕，在史书上留下重重的一笔。
济南府的城隍庙前，王老实和周老汉等人拿着 钦命评议 的令牌，正被乡亲们围着问东问西。有个年轻人好奇地问：王大爷，咱真能把官评下去？
王老实把令牌举得高高的，在阳光下闪着光：陛下说了，百姓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往后啊，当官的再敢胡来，咱就用唾沫星子淹死他！
周围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震得槐树叶沙沙作响，像在为这场迟到了太久的民心审判，奏响最质朴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