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吏部的铜壶滴漏刚过巳时,值房里的官员们却像热锅上的蚂蚁,手里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心思却全不在账册上。户部侍郎张敬之把密信往袖中一塞,茶水泼在 江南盐税亏空 的卷宗上也浑然不觉 —— 那信是京城老师张四维派人连夜送来的,只有八个字:海刚峰将至,速自敛。
海阎王真要来? 旁边的兵部主事压低声音,手里的狼毫笔在诰命上洇出个墨团。他去年为儿子捐官,借了盐商三千两银子,至今还没还清,一想到海瑞在苏州审潘相时的狠劲,后颈就冒冷汗。
张敬之捻着山羊胡,指尖在茶盏沿上划出圈来。南京作为留都,六部九卿俱全,却无实权,久而久之成了官员养老的安乐窝。他在户部待了五年,光是虚报的漕运损耗就够盖三座宅院,同僚们更是各有门路 —— 礼部尚书把祭祀用的丝绸换成粗布,将差价揣进腰包;兵部侍郎倒卖军粮,账本做得比戏文还花哨。这些事在北京或许瞒不住,在南京却像秦淮河里的淤泥,谁都知道水浑,却没人愿意搅动。
怕什么? 他强作镇定,给主事续上茶,南京不是苏州,盘根错节的,他一个右都御史,还能把六部都掀了不成? 话虽如此,眼角却瞟向窗外 —— 驿马传来的消息说,海瑞已经过了长江,只带了三个随从,一辆马车,连护卫都没要。
此时的长江渡船上,海瑞正对着舱内的烛火整理卷宗。苏州案的供词堆了半箱,最上面那页是潘相的同党、南京礼部员外郎周显的供词,墨迹里还沾着酒渍 —— 此人招认去年借祭祀之名,挪用公款在秦淮河上宴饮,光是戏班就请了三个。
老爷,南京的官员怕是要给您个下马威。 随从老仆捧着干粮进来,粗瓷碗沿磕在舱板上,发出闷响,刚才码头的驿丞说,各部堂官都称病,没人来接。
海瑞头也没抬,在供词上画了个红圈:我是来做事的,不是来赴宴的。 他从行囊里翻出件洗得发白的绯色官袍,领口磨出的毛边在烛光下格外显眼,把这个熨烫一下,明日要穿。
老仆看着那件比自己岁数还大的官袍,眼眶一热。从苏州到南京,老爷路上只买过两个烧饼,省下的银子全给了沿途的灾民。这样的官,却要去应付一群蛀虫,想想都让人心里发堵。
次日清晨,南京都察院的衙役们正聚在门房赌钱,忽然看见一辆灰扑扑的马车停在门口。海瑞穿着那件旧官袍,踩着沾满泥点的布鞋走进来,手里还提着个装卷宗的木箱,活像个送书的老秀才。
你是...... 门房揉着眼睛,没认出这位新上司。南京的官员上任,哪个不是前呼后拥,轿子上还得缀着绸缎?
海瑞。 两个字掷地有声,惊得衙役们手里的骰子都掉了。等反应过来这就是传说中的 海阎王,众人慌忙跪地,袍角扫过地上的瓜子壳,狼狈不堪。
海瑞没理会他们的惊慌,径直走进都察院大堂。正厅的 明镜高悬 匾额蒙着层灰,公案上的签筒倒在一边,积灰的砚台里还插着支断笔。他走到公案后坐下,手指抚过桌面上的刻痕 —— 那是前任御史们无聊时刻的酒令。
传我的令。 他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堂都静了下来,即刻起,都察院上下,每日卯时点名,迟到者罚俸一月;所有卷宗,三日内整理完毕,缺漏一页,掌卷官革职;从今日起,不准在衙署内饮酒赌钱,违者杖二十。
衙役们面面相觑,谁都没想到这位新上司一上来就烧三把火。有个老油条想打哈哈:海大人,南京不比北京,规矩......
规矩就是王法。 海瑞抓起案上的惊堂木, 地一拍,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大明律没说南京可以例外!
消息像长了翅膀,半天就传遍南京城。张敬之正在府里和盐商对账,听说海瑞查起了卷宗,手里的算盘
散了架:他查哪个卷宗?
好像是...... 去年漕运的账册。 管家脸色发白,小的听说,海大人带的卷宗里,有周员外郎的供词......
张敬之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周显是他一手提拔的,去年挪用的公款里,有三成进了自己腰包。这要是被海瑞查出来,别说乌纱帽,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快!把那笔银子退回去! 他扯着嗓子喊,金袖扣在慌乱中掉在地上,让周显躲起来,就说病得下不了床!
与此同时,礼部尚书正在家里清点刚收到的 —— 两匹云锦,一匣珍珠,还有张五千两的银票。听说海瑞要查祭祀用度,他赶紧让人把东西往地窖里藏,慌乱中打翻了祖宗牌位,吓得直打哆嗦。
南京城的贪官们仿佛集体得了惊风,往日车水马龙的秦淮河画舫少了大半,酒楼里的官员私宴全散了,连街头算命的都改口了,说 近日不宜贪财。只有海瑞在都察院大堂里,一页页翻着积年的卷宗,烛火彻夜不熄。
三日后的早朝(南京虽无实权,却保留着朝会仪式),海瑞第一个站在奉天殿广场上。晨露打湿了他的旧官袍,却挺得笔直。其他官员们缩在后面,交头接耳,没人敢上前搭话。
张侍郎。 海瑞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张敬之身上,户部去年的漕运损耗,比往年多了三成,可否解释一下?
张敬之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结结巴巴道:那、那是因为...... 江里多了水匪,损失惨重......
海瑞从袖中掏出份卷宗,可漕运总兵的奏报里说,去年江面太平,无一船失事。倒是有商船说,看见漕运船在夜里偷偷卸货,卸的是什么?
广场上一片死寂,连风吹过旗杆的声音都听得见。张敬之的冷汗顺着下巴滴在朝服上,浸透了 户部侍郎 的补子。
还有礼部。 海瑞转向瑟瑟发抖的礼部尚书,去年冬至祭天,用的丝绸是上等云锦,账册上也是上等价,可库房里的残料,却是不值钱的生丝。这中间的差价,去哪了?
官员们吓得纷纷低下头,生怕被这位 海阎王 盯上。他们这才明白,海瑞不是来 掀桌子 的,是来 拆屋子 的 —— 要把南京官场这栋烂透了的房子,连根拔起。
朝会结束后,张敬之失魂落魄地回到府里,刚要让人收拾金银细软跑路,就见海瑞带着都察院的人堵在门口。
张侍郎,这是搜查令。 海瑞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有人举报你与盐商勾结,挪用漕运公款。
当锦衣卫从地窖里搜出两箱银子,还有盐商送来的房产地契时,张敬之瘫在地上,像条丧家之犬。他看着海瑞手里那份周显的供词,上面的墨迹还很新鲜 —— 原来那家伙早就被海瑞的人找到了,没动刑就全招了。
消息传到北京,张四维正在内阁值房里踱步。听到门生被抓的消息,他手里的茶杯
掉在地上:这个海瑞...... 真敢啊。
申时行捡起茶杯碎片,淡淡道:不是敢,是陛下让他敢。 他想起皇帝破格提拔海瑞时说的话,南京是大明的脸面,脸脏了,就得用最硬的布来擦。
朱翊钧在御书房看着海瑞的奏报,上面列着南京官员的罪状,密密麻麻写了三页纸。小李子在旁边咋舌:万岁爷,海大人这才去了五天,就抓了七个官,南京官场都炸开锅了。
炸了才好。 皇帝拿起朱笔,在奏报上批了
二字,告诉海瑞,朕给他撑腰,不管牵涉到谁,一查到底。
他忽然想起万历初年,张居正曾说 南京官场积弊难返,当时自己还年幼,如今看来,不是难返,是没下狠手。海瑞这把刀,虽然锋利,却用得恰到好处。
南京的百姓听说海瑞抓了贪官,都跑到都察院门口放鞭炮。有个卖菜的老汉提着篮子进来,非要给海瑞送把青菜:海大人,您可得给咱们做主啊!这些年,贪官们把南京的地皮都刮薄了!
海瑞收下青菜,让人按市价付了钱。他站在都察院门口,看着街上欢呼的百姓,忽然对老仆说:你看,陛下让我来南京,是对的。
老仆望着远处秦淮河上重新变得清澈的河水,用力点了点头。
夜色渐深,海瑞还在灯下审阅卷宗。南京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那件旧官袍上,竟比新的还亮。他知道,整治南京官场只是开始,后面还有更多的硬仗要打。但只要想到陛下的信任,想到百姓的期待,他就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而千里之外的北京,朱翊钧看着南京送来的最新奏报,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知道,海瑞这颗投入南京官场的炸弹,已经炸开了口子。接下来,就是要借着这股劲,把大明官场的积弊,一点点清除干净。民心不可负,吏治必须清,这是他作为皇帝的责任,也是对列祖列宗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