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衙署的铜壶滴漏刚过辰时,文选清吏司的郎中就抱着考核表在值房里打转。案上的茶换了三泡,还是温不热他冰凉的指尖 —— 昨夜宫里传出消息,陛下要亲自定京察结果,这意味着他前七稿的平衡之术,或许全成了废纸。
大人,首辅府来人了。 书吏掀帘进来,声音发颤。张四维的亲信小厮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个锦盒,眼神里的焦灼像要烧穿门板。郎中知道,那里面定是王敬的 救命符,可此刻送到御书房,怕不是自投罗网。
同一时刻,申时行的幕僚正在次辅府里焚烧账册。火盆里的纸灰卷着火星往上窜,露出
二字的残角。大人,真要烧了?这可是能证明李郎中清白的......
申时行打断他,指节捏着茶杯发白,陛下连王敬的刑具都查出来了,还在乎这些自说自话的账册? 他望着窗外飘落的槐叶,忽然想起万历八年,自己力保的一个门生因科场舞弊被罢黜,那时的陛下还会顾及情面,如今却像柄出鞘的剑,专斩虚与委蛇。
御书房的气氛比深秋的湖水还冷。朱翊钧指尖划过王敬的卷宗,里面夹着的刑具图样 —— 铁尺、夹棍、脑箍 —— 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张四维的奏折就压在卷宗上,说 王敬虽用刑酷烈,然盗案发生率降三成,当记功。
三成? 皇帝冷笑一声,将海瑞送来的冤民诉状扔过去,这三成里,有多少是屈打成招的冤魂? 诉状上的血指印已经发黑,那是济南府百姓联名按的,字字泣血。
张四维的额头抵着金砖,烟袋锅在袖中硌得生疼。他知道王敬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可没想到这门生胆大包天到私造刑具,此刻辩解 功过相抵,怕是只会引火烧身。
张首辅觉得,这样的酷吏,该如何处置? 朱翊钧的声音像冰锥,扎得人耳膜发颤。
张四维的喉结滚动着,吐出三个字:当罢黜。
不止。 皇帝拿起朱笔,在王敬的名字上划了道鲜红的斜线,张四维派的那个酷吏,罢黜,永不录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群臣,其私造的刑具,送刑部存档,让后来者看看,酷吏的下场是什么。
缇骑押着王敬出吏部时,这位山东道御史还在挣扎:我是首辅的门生!你们不能动我! 可当锦衣卫掀开他府里的地窖,露出那些沾着血的刑具时,连围观的百姓都啐了唾沫 —— 谁都记得去年那个被屈打成招的卖菜老汉,至今还瘸着条腿。
处理完王敬,朱翊钧的目光落在李谦的卷宗上。申时行的辩解还在耳畔回响:李郎中是老成,不是庸碌,户部的积案......
积案? 皇帝翻开户科的登记册,上面记着 漕运亏空案三百二十七宗,李谦任职三年未审结一宗,墨迹里还沾着霉斑,这叫老成?朕看是尸位素餐!
申时行的脸涨成猪肝色,朝珠在腕上转得飞快。他想起李谦送来的那幅《百骏图》,说是家传古画,此刻想来,怕也是用亏空的漕银买的。
申时行派的那个庸官,降职,去地方历练。 朱翊钧的朱笔落在李谦的名字旁,写着 调往云南楚雄府,任通判。那地方山高路远,连驿站都时常断粮,比流放好不了多少。
李谦接到旨意时,正在清点打包的金银。听到 楚雄府通判 几个字,他手里的玉如意
地摔在地上,碎成两半 —— 那是他用三年不结案换来的
报酬,如今全成了泡影。
朝堂上的死寂还没散去,朱翊钧忽然提高声音:但你们两派里,有实绩却被打压的,朕都看见了。
群臣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讶。张四维和申时行更是心头一跳,不知道皇帝要翻哪张牌。
吏部侍郎王锡爵, 皇帝的声音缓和下来,拿起江南清丈的奏报,虽属申时行派,却在苏州清丈土地有功,查出隐匿田亩两千亩,升一级,任左侍郎。
王锡爵站出来时,官袍的下摆还沾着江南的泥土。他本以为自己会因派系被排挤,此刻望着御座上的皇帝,忽然想起清丈时百姓送来的
牌匾,原来陛下真的看在眼里。
还有御史江东之, 朱翊钧又念出一个名字,虽属张四维派,却弹劾山西巡抚贪腐不避权贵,查实赃银十万两,调都察院,任佥都御史。
江东之出列谢恩,腰间的玉带硌得他生疼。他弹劾山西巡抚时,张四维的门生曾威胁他 识时务者为俊杰,此刻却因这 不识时务 得了升迁,世事竟这般奇妙。
这个处理结果像块巨石投进深潭,激起的涟漪漫过每个官员的心头。有派系背景的官员摸着脖子,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担忧;寒门出身的则挺直了腰杆,刘大器站在翰林院的队列里,看着王锡爵和江东之的背影,忽然觉得胸口的热血在沸腾 —— 陛下真的做到了,只看实绩,不问派系。
张四维和申时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他们斗了半年,把京察变成了派系角力的战场,却没想到陛下早已洞若观火,既打了他们的脸,又挑不出错处。那些被他们刻意打压的能吏,反倒借着这场风波得了升迁,这巴掌打得又响又脆。
京察不是派系清算的工具。 朱翊钧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是筛子,要把沙子筛出去,把金子留下来。不管这金子沾了哪派的灰,擦干净了,照样发光。
退朝后,官员们聚在朝房里议论。有老臣感慨:陛下这手太高了,既敲打了两派,又提拔了贤能,谁都没话说。 也有年轻官员咂舌:以后可得好好做事了,别想着靠派系混日子。
王锡爵回到吏部,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积压的卷宗。他知道自己升得突然,背后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唯有拿出实绩,才能对得起陛下的信任。江南清丈的图册摊在案上,他用红笔圈出下一个目标 —— 常州府的隐匿田亩,据说比苏州还多。
江东之则直奔都察院,海瑞正在等着他。老御史把一叠贪腐案宗推过去:这些都是硬骨头,敢啃吗?
江东之拿起最上面的卷宗,是关于漕运总督的弹劾,涉案人员里有好几个张四维的门生。他抬头迎上海瑞的目光,笑了:海大人都敢查,我有什么不敢?
他们的动作很快传到御书房。朱翊钧听着小李子的汇报,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知道,这只是开始,要彻底清除派系积弊,还得慢慢来。但至少从这次京察开始,朝堂上该明白一个道理 —— 皇帝的眼睛,盯着的从来不是派系的标签,而是实实在在的功绩。
张四维回到首辅府,把王敬送的所有礼物都扔进了火盆。烟袋锅的烟草换了最呛的那种,抽得他咳嗽不止,却也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他望着墙上的《百官图》,忽然觉得上面的派系标记都该涂掉,换上
庸 贪 酷
才对。
申时行则在次辅府里写奏折,请求辞去兼任的户部尚书一职。李谦的积案像根刺,扎得他坐立难安。他决定推荐王锡爵兼任,那个在江南清丈时敢硬顶地方豪强的侍郎,或许真能治好户部的沉疴。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照在御书房的京察名单上。被朱笔划过的名字透着决绝,被圈出的名字闪着希望。朱翊钧合上名单,目光望向窗外的太液池,那里的荷花正在抽芽,像极了这刚刚透出清明的朝堂。
他知道,各打五十大板不是目的,是手段。要让两派都收敛锋芒,要让能吏看到希望,要让天下人知道,大明的官场,终究是以实绩论英雄。这平衡的艺术,他还得继续练下去,但只要守住
二字,就不会偏航。
宫墙外的茶馆里,说书先生又编了新段子,说 万历皇帝有火眼,辨得清忠奸,识得破伪装。茶客们听得拍案叫好,说这才是百姓想要的好皇帝 —— 不偏不倚,只论是非。
夜色渐深,吏部的灯还亮着。王锡爵带着属吏们核对着漕运账册,算盘声噼啪作响,像在奏响一曲新生的乐章。而这乐章的第一个音符,正是今日御书房里那声干脆利落的裁决 —— 各打五十大板,打出的是公正,打出的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