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城市的水泥森林还沉浸在深蓝与灰黑交织的梦境里。
城南维修中心的大门被一束刺眼的车灯划开,一辆印着电信公司徽标的工程车缓缓驶入,在三号工位前停稳。
车门打开,一个身穿蓝色工装、戴着安全帽的身影跳了下来。
程兰压低了帽檐,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冷静锐利的眼睛。
她手里拿着一份伪造的公文,印章和抬头都做得天衣无缝,足以应付门卫和值班工长的盘问。
“电信稽查,例行排查非法中继信号。”她的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沉闷而公式化,“我们需要核对一下三号工位近期的工作日志,特别是涉及高频设备调试的部分。”
值班工长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接过公文扫了一眼,没看出什么破绽。
这种跨部门的联合检查时有发生,他早已习惯。
他领着程兰走进闷热的工位办公室,从积满灰尘的文件柜里抽出一本厚厚的日志。
程兰道了声谢,接过日志,指尖迅速而有节奏地翻动着纸页,仿佛真的在寻找某个特定的信号频段记录。
她的目光在密密麻麻的条目中穿梭,最终,像一枚精准制导的导弹,锁定在三天前的一页上。
那一页记录着一台大型交换机的调试完成,而在签收栏里,三个字龙飞凤舞,带着一种特有的潦草和自信——徐文彬。
就是这个签名。
程兰的心跳没有丝毫加速,但她的瞳孔却微微收缩。
这个笔迹,与她从财政局内部系统中调取的那份被篡改的服务器访问记录上的签名,吻合度高达百分之九十八。
不需要再进行笔迹鉴定,她的直觉已经给出了答案。
就在这时,她脑海深处的“真实之眼”被悄然激活。
眼前的纸页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滤镜,那一行签名的区域,开始泛起一层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红光。
一行无声的注释在她意识中浮现:【红色·关键证据·即将被销毁】。
她的指尖在那页纸上轻轻敲了敲,像是无意识的动作,然后将日志还给工长。
“没什么问题,辛苦了。”她转身离开,没有一丝留恋。
不到十分钟,当她的工程车驶出维修中心大门时,一名早起的清洁工正推着垃圾车在三号工位附近清扫。
他在一个不起眼的铁皮垃圾桶底层,发现了一堆燃烧过的灰烬。
他用火钳拨了拨,从里面夹起半张烧焦的、还带着温度的纸片。
纸片边缘已经碳化,但中心位置依稀还能辨认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像是字母和数字的组合——“L714”。
那正是徐文彬调试的那台交换机的设备编号,记录在签名页的下半部分。
程兰坐在车里,通过一个微型望远镜看到了这一幕。
她拿出一部伪装成老式收音机的加密通讯器,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
一条新的信息被编入当日的《航运时刻表》夹页中,通过一个隐秘的渠道,发送到了林默的案头。
信息很简单:鱼已确认,饵料即将失效。
上午九点十五分,监察小组的会议室大门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气氛凝重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林默站在会议桌首位,双手撑着桌面,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位核心成员。
“各位,”他的声音不高,但穿透力极强,“昨晚,我们监听到了一段幽灵信号,源头指向已经被废弃多年的老北站。但我们都清楚,那只是一个转发节点。真正的发信人和收信人,都藏在更深的水下。现在,我们要把他们逼出水面。”
他停顿了一下,让每个人都有时间消化这个消息。
“我决定,启动‘幽灵信号重现计划’。今夜,我们将会在同一时间,利用同一频段,模拟发射一段新的加密信号。这段信号是诱饵,目的是引诱那个隐藏的监听者,让他再次激活整条转发链路。”
一名组员忍不住问道:“组长,我们的目标是直接抓捕吗?”
“不。”林默摇头,语气斩钉截铁,“这次不求抓人,只求定位。我要知道这条链路上的每一个节点,每一个转发器,它们究竟藏在哪里。我要画出一张完整的地图。”
会议持续了半个小时,各项任务被精准地分配下去。
散会后,所有人都离开了,只有一个人被林默叫住。
“志远。”
陈志远停下脚步,转过身。
他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眼神里带着一股不驯的锐气,因为一次违规越级调查,被从一线行动队贬到了技术支持组,成了众人眼中的“刺头”。
林默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手提箱,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这里面是一台改装过的信号发生器,功率、频率都可以微调。今晚的模拟信号,由你来负责发射。”
陈志远打开箱子看了一眼,微微挑眉:“为什么是我?”
“你父亲是当年最出色的电报员之一,精通各种老式设备。我猜,耳濡目染之下,你也明白一个道理。”林默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真正的高手,不在于发报的声音有多响亮,而在于能听见谁在旁边偷听。”
陈志远眼中的锐气收敛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了然。
他合上箱子,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一句,转身离去。
林默看着他的背影因为他足够边缘,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足够聪明,能领会到那句暗示背后的真正任务。
中午十二点整,特务大楼地下二层,配电房。
沉重的铁门发出“吱呀”一声,徐文彬提着工具箱走了进来。
他身上穿着电工的制服,胸前的工牌上写着“例行巡检”。
这里常年无人,只有机器的嗡鸣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
他熟练地绕过几排高压电柜,来到一个角落的机架前。
那里安放着一台不起眼的路由器,标签上贴着“故障待修”的字样。
徐文彬左右看了一眼,确认无人后,迅速打开工具箱,取出一个便携式数据读取器。
他撬开路由器的外壳,将读取器的接口精准地插入主板上的一个隐藏插槽。
读取器上的指示灯开始闪烁,最新的监听数据正源源不断地被下载。
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都按照既定的剧本上演,精准而高效。
他的“真实之眼”告诉他:【红色·执行任务中·目标明确】。
然而,他从未察觉到,在他看不见的层面,一场无声的反击早已完成。
他眼前的这台“故障”路由器,根本不是原来的那台。
它是一个由林默团队连夜制作的仿真模型,外观、重量、甚至连标签上的灰尘都模仿得一模一样。
而在它的内部,除了储存着诱饵数据的芯片外,还加装了一个精密的双向追踪模块。
当数据导出的进度条走到百分之百时,一个隐藏的程序被瞬间激活。
它像一个无形的幽灵,顺着数据流动的路径,悄无声息地反向植入了他携带的U盘。
几乎在同一时刻,U盘通过他口袋里一个微型设备的自动连接功能,将这个追踪程序的信标同步到了他家中的那台收发终端上。
一条看不见的锁链,已经将他和他的老巢牢牢地拴在了一起。
几十米外的另一栋楼里,程兰正坐在一台电脑前。
屏幕上,代表追踪链建立成功的绿色图标亮起。
她轻点鼠标,关闭了监控画面,端起手边的咖啡喝了一口。
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系统测试。
下午五点四十二分,夕阳的余晖将周维成的办公室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
林默将一份文件轻轻放在他宽大的办公桌上。
“周局,这是《信号重现预案》的最终版。”他声音平静,“另外,我还附带了一份风险免责声明。声明中写明,此次行动如果引发任何不可控的外部势力反弹,所有责任将由我领导的监察小组全权承担。”他抬起头,直视着周维成的眼睛,“您不必为我们背这个锅。”
周维成没有去看文件,他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林默看了足足半分钟。
办公室里安静得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林默,”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你到底想干什么?”
林默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表态。
“我想让所有人知道,这里不是菜市场,不是谁都能来随便偷东西的地方。”
这句话说得模棱两可,既像是对组织的忠诚表白,又隐隐透着一股划定地盘的权力宣示。
周维成沉默了许久,最终拿起笔,在预案的批准栏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去吧。”他说。
林默拿起文件,转身退出。
当他轻轻带上办公室大门时,听见身后响起了电话铃声。
他听见周维成拿起电话,只说了一句:“技术科吗?告诉他们,一切准备就绪。”
林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知道,这场精心编排的大戏,连名义上的总导演,也已经心甘情愿地入了戏。
深夜,一点零五分。
法租界一家不起眼的洗衣店后院,熨烫间里蒸汽弥漫。
一台伪装成老式锅炉的设备内部,真正的老北站电台被准时启动。
操作员戴着耳机,指尖在电键上跳跃,一段夹杂着真实情报的编码,混在城市的电波噪音中,悄然发出。
与此同时,三十公里外,城南一栋普通居民楼里,徐文彬家中的书房,一台伪装成装饰品的老旧收音机毫无征兆地自动开启。
细微的电流声后,它开始低声“滴滴答答”地接收并记录下来自法租界的那段信号。
这一切,都被潜伏在他家屋梁上的一颗微型摄像头完整地捕捉下来,实时传输到林默的指挥中心。
林默坐在屏幕前,看着屏幕上同时跳动的两条数据流。
一条是陈志远发射的模拟信号路径,另一条则是徐文彬家中收音机接收到的真实信号路径。
两条线在某个节点重合,然后又分开,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境外服务器地址。
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按下控制台上的一个红色按钮,一个指令被瞬间发出。
一份关于“下周撤离名单”的伪造文档,被伪装成高价值情报,通过那条已经建立的反向追踪链路,悄然上传,反向注入了敌方的监听服务器。
一张由活人亲手编织的“死网”,已经彻底张开,只等着那条自以为是的鱼,一头撞进来。
城市的夜色依旧深沉,但黎明已然不远。
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新的猎杀即将开始。
清晨五点十三分,法租界边缘一处废弃的烟草仓库,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烟叶和铁锈混合的奇特气味,几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入阴影之中,熄灭了车灯。
城市尚未苏醒,但某些潜伏的野兽,已经嗅到了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