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华懋饭店顶楼套房的奢华地毯上,已印满了宪兵队军靴的杂乱足印。
空气中弥漫着雪茄的余味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气息,像是一场无声战争的潦草句点。
林默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初醒的外滩,江面上货轮的汽笛声被隔绝在厚重的玻璃之外。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思绪却如一张无形的巨网,早已铺展开来。
一名队员快步上前,压低声音报告:“组长,通风管道夹层里有发现。”
林默转身,穿过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客厅,来到一处被撬开的墙板前。
手电筒的光柱刺入黑暗狭窄的管道,照亮了一枚比火柴盒还小的金属物体。
它静静地躺在积尘之中,外壳因高温而扭曲,呈现出一种绝望的姿态。
队员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将其夹出,放在预备好的丝绒布上。
这是一枚微型发报机的残骸。
林默戴上手套,仔细审视着。
电池外壳有清晰的齿痕,内部的酸液已经泄漏,腐蚀了部分电路;天线则像是被瞬间的高温熔断,末端凝结成一个亮晶晶的小球。
这是典型的自毁,但执行得过于仓促,甚至带着几分慌乱,以至于没能完全破坏核心部件。
在林默的真实之眼中,这堆废铜烂铁上空,正盘旋着一缕几近消散的信号轨迹。
那轨迹如同一条濒死的游魂,呈暗红色虚线状,微弱地闪烁着,其末端精准地指向了江对岸一栋不起眼的建筑——外滩十七号,瑞士领事馆的附属电讯站。
“装箱,标记为A级证物。”林默的声音平稳,不带一丝波澜。
他看着队员将残骸封入证物箱,手指却在无人注意的瞬间,轻轻一弹,一根细如发丝的铜线悄然从他的指缝间滑落,不偏不倚地缠绕在了残骸暴露出的一个接地点上。
那是程兰的杰作,一个看似无用的金属丝,实则是一个精密的被动谐振器。
它自身不产生任何信号,但一旦这枚残骸被接入任何同类的检测或通讯系统进行分析,它就会像一面镜子,瞬间捕捉并反射回对方的脉冲频率。
林默很清楚,像“渡鸦”这样级别的特工,他的上线绝不会因为一次简单的失联就判定他彻底失败。
他们会怀疑,会求证,会像最谨慎的棋手一样,反复推演每一步棋的得失。
他们会尝试从这枚残骸中读取最后的信息,确认“渡?pad?”是真的牺牲,还是变节的开始。
而越是聪明多疑的人,就越是迷信技术细节,也越容易跌入为他们量身定做的逻辑陷阱。
上午十一点零三分,伪警务总局的地下审讯室阴冷潮湿。
冯·施耐德,代号“渡鸦”,此刻正像一尊雕塑般坐在铁椅上。
他穿着一身整洁的西装,尽管被捕,却依然维持着最后一丝体面。
他拒绝了送来的食物和水,对所有提问都报以沉默,仿佛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林默站在单向玻璃后,观察了足足十分钟。
他没有选择暴力审讯,那是最低效的手段。
他转身对下属下达了一连串看似矛盾的命令:“撤掉门口的看守,审讯暂停。除了角落的摄像头和监听设备,不要让任何人接近这间屋子。”
几分钟后,一名狱警端着饭盒,故意在审讯室外的走廊里大声抱怨起来,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透过门缝传进去:“真是晦气,忙活半天抓个哑巴回来!听上面说,这家伙已经没用了,日本军部那边下了死命令,今晚就要把人提走,估计是活不成了。”
这番话通过林默事先让人在墙壁内安装的微型共鸣板,被放大后清晰地传入了冯·施耐德的耳中。
在真实之眼的视野里,林默看到目标人物的耳廓肌肉发生了一次极其轻微的颤动,他的呼吸节奏出现了一个长达0.8秒的停顿。
系统瞬间在他的视野中标注出一行小字:情绪波动,黄色预警。
林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鱼,开始试探鱼饵的真假了。
他随即打了个手势,早已等候多时的程兰换上了一身清洁工的服装,推着水桶进入了隔壁的空房间。
片刻后,一阵极富节奏的敲击声从墙壁的另一端传来。
那是三下轻微的叩击,遵循着特定的间隔,在“渡鸦”的联络体系中,这代表一个至关重要的信号:确认“假投降”状态。
这是在测试他是否在演戏,是否在配合林默钓出更大的鱼。
冯·施耐德依旧没有任何回应,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然而,当晚的医疗记录却显示,一向抗拒任何药物干预的冯·施耐德,主动向看守索要了一支镇静剂。
记录员标注道:这是他被关押三年来,首次接受药物注射。
林默看到这份报告时,只说了一句:“他的心乱了。”
深夜九点十八分,暴雨将至,黄浦江上空乌云翻滚。
外滩十七号瑞士领事馆电讯室内,灯火通明。
值班员汉斯打着哈欠,准备完成最后一次设备巡检就下班。
就在此时,一台高精度短波监测仪的指针突然发生了一次剧烈的偏转,屏幕上跳出一段异常信号的波形图,整个过程持续了不到1.7秒,便彻底消失。
汉斯瞬间清醒,他对比了数据库中的频率特征,脸色骤变——这与他们内部档案中那枚失踪的特工微型发报机完全吻合!
他立刻按响了警报,技术主管闻讯赶来,在确认无误后,严格按照应急规程,启动了加密回拨程序,试图与信号源建立最后的联系。
就在加密指令发出的那一刹那,黄浦江畔,一座废弃多年的气象塔顶端,一台伪装成避雷针的接收器也同步捕获到了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应答脉冲。
程兰坐在仪器前,头戴耳机,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几秒钟后,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追踪到了!他们启动了反向确认协议!坐标编码解析完毕:qRt9,胶澳码头,c区冷储仓!”
林默站在塔楼的露台上,任凭夹杂着咸腥味的江风吹乱他的头发。
他缓缓点燃一支烟,猩红的火光在夜色中明灭。
听完程兰的汇报,他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被风瞬间吹散。
“他以为我们在查他,”林默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却异常清晰,“其实,我们在等他们来找他。”
远处,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沉闷的雷声自青岛方向滚滚而来。
行动指令尚未下达,一名通讯员却神色慌张地从楼下跑了上来,他手里攥着一张刚刚译出的电报,声音因急促而微微发颤:“组长,紧急情报……不是青岛那边,是上海站传来的,他们说……”
通讯员的话还没说完,林默已经从他的眼神中读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危机。
他掐灭了烟头,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掠过一丝真正的凝重。
这盘棋,对方落子的位置,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