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奇异的共鸣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死寂的城市和程兰耳边持续的蜂鸣。
数据中心的服务器仍在高速运转,风扇的呼啸仿佛是她焦灼心跳的回响。
她面前的屏幕墙上,十六个光点倔强地闪烁着异常信号,像黑夜里不肯闭上的眼睛。
这些监听终端遍布新京市各个角落,从政府大楼的通风管道到老城区的废弃水塔,毫无规律可言。
程兰调出了所有终端的历史数据流,时间轴被拉回到三年前。
在数以万亿字节计的枯燥记录中,她像一个在沙漠里寻找特定沙砾的旅人。
终于,一条毫不起眼的记录攫取了她的全部心神。
十六个终端,在三年前的不同时间,都曾接入过市政广播维护系统的同一组维修日志。
那是一次系统升级后的例行检查,而日志末尾的工程师电子签名,是一个让她血液几乎凝固的名字——沈素筠。
林默母亲的化名。
一瞬间,所有的谜团都有了答案。
那首摇篮曲并非偶然的共振,更不是什么亡母的记忆回响。
它是一把钥匙,一个被精心设计的声波激活指令。
当这特定的频率组合覆盖全网,所有由沈素筠亲手调试过的节点,无论用途为何,都会被短暂唤醒,如同尘封多年的老式机械锁,在正确的钥匙转动下,发出了清脆的“咔哒”声。
程兰的手指在键盘上疾飞,加密线路在数秒内接通。
她的声音压抑着巨大的震惊,通过安全的量子信道传向审计署的深处:“林默,你母亲留下的不是记忆,是后门。”
冰冷的密室中,林默正凝视着铁盒里那根暗黄色的蜡筒。
程兰的话语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海中最后的迷雾。
他忽然明白了母亲留在蜡筒上的最后一句话——“火会说话”。
他一直以为那是指某种需要用火来显影的密信,或是象征着毁灭与新生。
现在他懂了,那是一个关于信息本质的警告。
信息一旦燃烧,看似被销毁,但其残留的热信号、化学成分的变化,依然能被更精密的仪器捕捉、解读。
火焰,用另一种语言“说”出了被焚毁的内容。
真正的封存,不是销毁,而是彻底隔绝传导路径,让信息变成一座无法被任何手段感知的孤岛。
母亲没有销毁信息,她只是建立了一条无人知晓的路径。
这条路径,就是她留下的“后门”网络。
一个大胆而冷酷的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收网的时候到了。
“程兰,”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按我说的做。把母亲呼吸样本的编码脉冲,改成间歇式释放。每次只激活三个地理位置上相邻的节点。”他顿了顿,补充道,“在每一段信号的末尾,嵌入一段微弱的电流杂音,频率要随机,听起来就像设备老化导致的接触不良。”
与此同时,林默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用审计署的最高权限签发了一份《关于对老旧市政通讯设施进行安全隐患排查的紧急通告》。
文件措辞严谨,以“预防性检修”为名,要求全市各区级单位立刻上报辖区内所有存在“异常音频反馈”或“信号串扰”的终端位置及状态。
通告下发后的四十八小时里,林默几乎没有合眼。
他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被无形之网笼罩的城市。
在他的真实之眼中,世界是另一番景象。
每当一份报告通过电子政务系统提交上来,他都能“看”到报告背后的人。
那些如实上报的官员头顶一片清明,而那些试图隐瞒数据、提交虚假报告的负责人,头顶则浮现出一团刺眼而灼热的红光,如同烙铁。
两天之内,三处关键的中继站暴露了行踪。
一处藏在城北货运铁路的废弃调度室,另一处在大学的物理实验室地下,而最令他心头一震的,是第三处——它竟位于敌伪情报本部大楼的地库深处。
林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们不敢上报,不是因为疏忽,而是因为那些本该废弃的设备正在满负荷运转,执行着不可告人的任务。
“守夜人”不仅还活着,他们甚至鸠占鹊巢,正在用他母亲设计的架构,偷听整座城市的呼吸。
夜色渐深,林晚舟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国家图书馆的古籍部。
闭馆后的图书馆空旷而寂静,只有她的脚步声被高大的书架吞噬。
她按照林默的指令,找到了那本厚重的《儿童歌谣集》原稿。
她小心翼翼地揭下一页,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新书页,页面之间夹藏着一张薄如蝉翼的铜箔纸。
铜箔上用微缩蚀刻技术布满了复杂的公式——那是母亲研究笔记里一页未完成的抗干扰声学谐振算法残片。
她没有多做停留,将一切恢复原状后便悄然离去。
她知道,这枚诱饵已经设下。
那位频繁前来查阅满洲国民俗资料的日本文化专员,将会在下一次到访时“偶然”发现这份“失落的瑰宝”。
当晚,程兰的监听系统捕捉到了一段异常信号。
信号源正是那位专员的住所,一段高频短波电台信号正以加密形式发向东京。
内容无法破译,但它的传输节奏,那种独特的断续和起伏,与之前监听点被激活时的共振频率高度吻合。
“鱼上钩了。”程兰在电话里说。
林默站在钟楼对面的茶楼包厢里,推开窗,晚风拂面。
远处的街市灯火阑珊,勾勒出城市的轮廓。
他端起茶杯,对着电话那头的程兰低声说道:“让他们以为找到了破解母体的方法。信息越是残缺,他们就越会急于补全。等他们为了验证算法,把所有潜伏的耳朵都连成一张网的时候,就是我们浇下第一车水泥的时候。”
话音落下,世界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然而,次日凌晨四点十七分,当整座城市沉浸在最深的睡梦中时,新京市十七个早已被列入停用名单、分布在不同区域的广播喇叭,竟毫无征兆地同时发出“滋啦”的电流声。
紧接着,一段清脆的童谣前奏响彻寂静的街头,旋律简单却透着诡异的精准。
仅仅七秒,声音便戛然而止,仿佛有人猛地切断了电源。
片刻之后,市电力调度中心的中央控制系统警报骤响,值班人员惊恐地发现,就在刚才那七秒内,全市电网的总负荷曲线图上,出现了一个微小但绝对同步的下陷波谷,仿佛整座城市的心跳,曾整齐地漏跳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