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潮州总裹着层湿冷的雾,我刚帮李道长把晒好的艾草符咒收进樟木箱,客栈那台老掉牙的拨号电话就 “叮铃铃” 地炸响,震得窗台上的铜钱草都晃了晃。听筒里窜出的声音混着工地搅拌机的轰鸣,又急又亮,是父亲关建国:“小生!你爸我真把你教的火球术用成了!”
我攥着听筒走到檐下,看着巷口卖朥饼的阿伯正用竹夹翻烤饼坯,心里猛地一沉。上月教父亲这手护身咒时,我特意选了最温和的聚气法门 —— 没有复杂的步罡踏斗,只需记住 “掐诀、念咒、凝意” 三步,连法诀都是我简化过的,就怕他这老庄稼汉记不住。临走前我反复叮嘱:“爸,这咒只能用来保命,工地偷钢筋的毛贼用钢管打就行,别轻易动法术。”
“不是毛贼!是脏东西!” 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夹杂着母亲在一旁的碎碎念,“你爸裤脚全是泥,搪瓷杯都摔扁了,回来手还抖呢!”
“您慢慢说,我听着呢。” 我往灶膛里添了块柴,火光映得手背上的朱砂符痕微微发烫。陈阳举着刚擦好的青铜镜凑过来,镜面映出我紧绷的脸,他用口型问:“关叔出事了?”
父亲的语速快得像倒豆子,每句话都裹着后怕的颤音,却又藏不住几分兴奋:“后半夜三点多,我正绕着钢筋堆查数 —— 项目部催得紧,说最近总丢钢筋头,让我盯牢点。突然就看见个黑影蹲在废料堆里,背对着我扒拉东西,那姿势怪得很,膝盖都不弯的。我喊了声‘谁在那儿’,那东西猛地回头 —— 老天爷,浑身裹着湿泥,脸黑乎乎的看不清眉眼,就俩眼窝黑洞洞的,指甲老长老黑,跟铁钩子似的,足有两寸长!”
“我当时腿都软了!”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后怕,“那黑影直挺挺朝我扑过来,一股土腥味混着霉味,比咱们老家坟地雨后的味道还冲!眼看那爪子要挠到我脸,我脑子里突然炸开你教的咒,赶紧左手攥紧手电筒,右手掐诀念‘火球火球,烧邪烧丑,护我工地,平安长久’!”
我能清晰地想象出那个画面: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外套,老花镜滑到鼻尖也顾不上扶,粗糙的掌心先泛起一阵灼热,再窜起橙红色的火苗 —— 那是我特意教他的 “护生焰”,看着唬人,实则只伤邪祟不伤生魂。“火球真出来了?没烫着您吧?”
“没烫着!暖烘烘的跟揣了个小太阳!” 父亲的声音陡然亮起来,“我想都没想就朝黑影扔过去,那东西‘嗷’地惨叫一声,跟被开水烫了的老鼠似的,浑身冒黑烟,眨眼就散了!地上就剩半块碎石头,上面刻着‘李二’俩字,还沾着青苔呢!”
挂了电话,李道长正摩挲着胡须翻《潮州府志?杂记》,指尖点着其中一页笑:“你这父亲倒有慧根。城东那片原是清末的乱葬岗,民国时就有盗墓贼出没,当地人管这行当叫‘倒斗’,讲究‘灯灭不摸金’,碰了规矩的多半不得好死。” 他指尖划过泛黄的字迹,“这李二定是当年折在墓里的盗墓贼,尸骨混在乱葬岗,连块正经墓碑都没有。工地动土没拜地主爷,挖断了地气,他才成了游魂野鬼,偷钢筋怕是想凑点‘阴财’转世。”
这话倒提醒了我。潮汕人建房子最讲究 “敬土”,动土前必得 “吓地主爷”,备上三牲五果、三茶五酒,还要放鞭炮告知土地公。父亲所在的工地赶工期,怕是把这老规矩省了。我赶紧从樟木箱里翻出一小包朱砂、一叠黄纸,又装了把去年 “施孤” 时用过的糯米 —— 据说沾过盂兰盆会香火的糯米最能安魂。
当天下午我特意绕去工地,远远就见父亲蹲在地基边抽烟,看见我立刻弹起来,像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青灰色的碑片巴掌大小,“李二” 二字刻得歪歪扭扭,边缘还留着凿子划过的痕迹,沾着的泥土里混着细碎的棺木碎屑,凑近闻能嗅到淡淡的腐朽味。
“爸,这得按老规矩办。” 我蹲下身帮他拍掉裤脚的泥,“潮汕人讲究‘入土为安’,他本是孤魂,被施工惊扰了才作乱。您得把碑片埋回地基最深处,烧点纸钱再撒把糯米,跟他说完工后请伯公爷保佑他安稳。” 我把带来的黄纸递给他,“这是我画了安魂符的纸钱,烧的时候念叨念叨,就说不是故意惊扰他。”
父亲连连点头,从工具房翻出铁锹,非要自己动手:“这是我惹的事,得我来赔罪。” 他鬓角的白发沾着水泥灰,动作却格外郑重,比平时砌墙还认真。
傍晚的夕阳把工地染成金红色,父亲在地基角落摆开简易的供品:三杯清茶、两个潮汕柑 —— 按老规矩,祭祀孤魂要用双数水果,取 “成双成对” 的寓意,又把我带来的糯米撒了个小圈,才点燃纸钱。火光映着他眼角的皱纹,他嘴里念念有词:“李二兄弟,对不住惊扰你了。这工地盖好后定给你烧点正经香火,你莫再出来作乱,我护着工地,也护着你安稳。”
纸钱燃尽的灰烬被风吹向钢筋架,飘到半空却没散,反而慢慢落在新立的桩子旁,像有人轻轻托了一把。我想起去年 “施孤” 时,善堂的经师说过:“孤魂最缺敬重,你敬他一分,他便还你一分安宁。”
当晚父亲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工地格外安静,连平时总偷废料的拾荒者都没来。一周后再接到他的电话,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骄傲:“项目部给我发了奖金!说这礼拜没丢过一根钢筋!工友们都叫我‘关大师’,还让我教他们认护身符呢!小生你不知道,你爸也能护着人了!”
我握着听筒,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灯笼,突然想起小时候学骑自行车的场景。父亲扶着后座跑,粗粝的手掌稳稳压着车座,说:“别怕,有爸在。” 那时他的肩膀是我最稳的依靠,如今他握着法术的火种,成了能守护别人的人。
挂了电话,我翻开《道门护生录》,在 “护亲” 那页添了行字:“法术从不是通天的捷径,是凡人守护彼此的勇气。” 陈阳端来碗甜汤,是母亲托人捎来的清心丸,他指着我手背上的符痕笑:“关叔这是把你的本事学出魂了。”
我舀了勺甜汤,入口清甜。窗外的月光洒在青石板路上,与工地的灯火遥相呼应。或许父亲的火球术不算厉害,可那团带着体温的火焰里,藏着一个父亲最朴素的勇敢 —— 不是为了成为大师,只是想护着自己的家,护着脚下的这片土地。就像潮汕人代代相传的 “施孤” 习俗,敬的是孤魂,守的是人心,这大概就是法术最本真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