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山的晨雾总比别处浓些，尤其是问心崖一带，常年被乳白灵气裹着，崖边那株五千年的迎客松斜斜探出去，松针上凝着的露水珠儿坠不坠，倒像悬在半空的星子。林砚站在崖下石阶尽头，玄色道袍被山风卷得猎猎作响，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那枚素银令牌——那是师父玄机子亲手刻的“青崖七子”令牌，边角已被百年岁月磨得光滑。
“砚儿，此去问心崖试炼，记住‘见境不迷，见心不惑’。”玄机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道士须发皆白，手里拂尘搭在臂弯，目光落在林砚背上，带着几分期许，也藏着几分忧色。
林砚转身躬身：“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旁侧的大师兄李慕然拍了拍他的肩，递过一个瓷瓶：“里面是清心丹，若幻境太烈，捏碎丹丸即可退出。不过……”李慕然顿了顿，声音压低些，“咱们青崖山近百年来，筑基后期过问心崖入金丹的，只师父一人。你百年修为卡在筑基巅，这次是最好的机会，别轻易退。”
林砚点头，接过瓷瓶塞进袖袋。他抬眼望向问心崖顶，那崖顶隐在云雾深处，只隐约见着一块丈高的黑色石碑，碑上“问心”二字是上古篆文，据说还是青崖山开派祖师亲手所刻。每三十年，青崖山筑基后期弟子可入问心崖试炼，过则道心圆满晋金丹，不过则心脉受损，至少需静养十年才能再做尝试——更有甚者，沉溺幻境，直接道心崩碎，沦为废人。
深吸一口气，林砚抬步踏上石阶。石阶是青黑色的玄铁石铺就，每一步踩上去，都能感觉到丝丝缕缕的灵气顺着足底往上钻，却又带着一股莫名的滞涩，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拉扯他的心神。走了约莫百级，雾气忽然变浓，眼前的石阶渐渐模糊，耳边的山风声也消失了，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敲在耳膜上。
“来了。”林砚心里一凛，知道幻境已开。
再睁眼时，他竟站在一处破庙里，屋顶漏着光，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满地的干草上。空气中飘着一股焦糊味，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这味道，他记了整整一百年。
“师兄！快躲起来！”
清脆的女声从庙后传来，林砚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穿鹅黄衣裙的少女跌跌撞撞跑出来，发髻散了，额角渗着血，手里紧紧攥着一枚断裂的玉簪。是苏清寒——他入门时的小师妹，百年前死在魔修手里的小师妹。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当年他刚入青崖山三年，修为不过练气五层，而苏清寒比他还小两岁，只有练气三层。那天他们奉命下山采买丹药，却遇上了三个魔修，为首的是血影宗的枯木老怪，已是筑基中期的修为。
“小丫头片子，把你身上的青崖令牌交出来，老夫还能留你个全尸！”枯木老怪的声音从庙外传来，带着桀桀的怪笑，“青崖山的弟子令牌，可是能换不少灵石呢！”
苏清寒躲到林砚身后，声音发颤却依旧倔强：“师兄，咱们不能给，令牌里有师门坐标，给了他们，师父和师兄们会有危险！”
林砚当时只觉得浑身发冷，手里的木剑抖得不成样子。他知道自己打不过，可他是师兄，得护着师妹。他咬着牙把苏清寒往干草堆里推：“你躲好，我去引开他们！”
“师兄不要！”苏清寒抓住他的袖子，眼泪掉下来，“咱们一起走，或者一起死！”
林砚狠狠心甩开她的手，提着木剑冲了出去。他记得自己当时喊得很大声，想把魔修引去别的地方，可枯木老怪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冷笑一声：“想调虎离山？晚了！”一道血色掌风拍过来，林砚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撞在庙墙上，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
然后，他就看见枯木老怪的手掐住了苏清寒的脖子，少女的脸涨得通红，挣扎着看向他，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师兄，对不起”。再然后，玉簪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苏清寒的头歪了下去，鹅黄的衣裙被鲜血染透，像一朵被踩烂的迎春花。
“师妹！”
林砚嘶吼着扑过去，却扑了个空。眼前的景象忽然扭曲起来，破庙消失了，他站在青崖山的桃花坞里——那是苏清寒最喜欢的地方，每年三月，满坞桃花开得像火海。
苏清寒就站在桃树下，手里拿着一支桃花，笑盈盈地看着他：“师兄，你看，今年的桃花开得比去年还好呢。”她的额角没有血，衣裙干净，眼里的笑意像春日的阳光，暖得让人心头发颤。
林砚愣住了，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动。这是幻境，他告诉自己，可眼前的师妹太真实了，真实到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桃花香，能看见她眼角的那颗小痣，能听见她说话时尾音里的笑意。
“师兄，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苏清寒走过来，伸手想碰他的脸，“是不是修炼太累了？师父说你最近一直在闭关，都不来看我了。”
林砚猛地后退一步，避开她的手：“你不是清寒，你是幻境。”
苏清寒的手僵在半空，笑容慢慢淡了下去，眼里泛起水光：“师兄，你怎么这么说？我就是清寒啊，你看，这是你当年给我雕的小木剑，我还带着呢。”她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小的木剑，剑身上刻着“清寒”两个字——那是林砚练气四层时，用了三天时间雕的，送给她当生辰礼。
林砚的呼吸急促起来，那把木剑，他记得清清楚楚，苏清寒死的时候，还攥在手里，后来被他带回青崖山，埋在了桃花坞的桃树下。怎么会在这里？
“师兄，”苏清寒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是不是怪我当年没听你的话，乱跑出去？对不起，我不该让你担心的。不过现在好了，魔修都被师父他们打跑了，咱们再也不会分开了。你别修仙了好不好？咱们就在桃花坞里住，我给你做饭，你教我练剑，好不好？”
她伸手抱住林砚的腰，头靠在他的胸口，声音软软的：“师兄，我不想你当什么金丹真人，我就想你陪着我。百年了，我等了你一百年，你别再走了。”
温热的触感从胸口传来，少女的气息萦绕在鼻尖，林砚的心像被泡在温水里，一点点软化。是啊，百年了，他每天都在想，如果当年他修为再高一点，如果他能早点引开魔修，如果他能护住清寒……现在，幻境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和师妹在一起的机会，一个不用修仙、不用面对那些打打杀杀的机会。
他抬手，想去抱苏清寒，指尖刚碰到她的头发，忽然顿住了。
不对。
清寒当年死的时候，才十五岁，而眼前的苏清寒，看起来已经二十出头了——和他现在的年纪差不多。还有，桃花坞的桃花，每年三月开，可现在明明是九月，青崖山的九月，桃花早就谢了。更重要的是，清寒的气息，虽然像，却少了一丝灵韵——那是修仙者独有的灵气流动，眼前的“苏清寒”，身上只有凡俗的气息，没有半分修为。
“道在己，不在境。”
师父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林砚猛地清醒过来。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迷茫已经褪去，只剩下清明。他轻轻推开怀里的“苏清寒”，声音平静却坚定：“你不是清寒。清寒是青崖山的弟子，她最骄傲的，就是自己是修仙者，她不会让我放弃道途。”
“苏清寒”的脸色瞬间变得扭曲，原本温柔的笑容变成了狰狞的冷笑：“林砚，你好狠的心！百年执念，你说放就放？”话音刚落，她的身影开始消散，桃花坞也像被泼了墨一样，迅速变黑。
再次睁眼时，林砚站在问心崖顶，脚下是坚实的玄铁石，眼前是那块丈高的“问心”石碑。石碑前，站着一个身穿灰袍的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模糊，身上却散发着古老而厚重的气息——是青崖山地灵，问心崖试炼的守护者。
“你勘破了‘执念境’。”地灵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闷闷的，“但这还不够，问心崖，问的是‘本心’。”
林砚躬身：“请前辈赐教。”
地灵抬手，指尖划过石碑，“问心”二字忽然亮起金色的光，光中浮现出一行字：“若重来一次，你仍会选择修仙，放弃救她吗？”
林砚沉默了。这个问题，他问了自己一百年。当年如果他不修仙，就不会去青崖山，就不会和清寒一起下山，清寒就不会死。可如果不修仙，他现在还是那个在凡间挣扎求生的孤儿，连自己都护不住，更别说护别人。
风从崖边吹过，带着松针的清香。林砚抬起头，看向远处的青崖山主峰，那里云雾缭绕，隐约可见祖师殿的飞檐。他想起师父玄机子说过的话：“修仙者，修的不是长生，是‘能为’——有能力守护想守护的人，有能力做想做的事，有能力看清这天地间的道。”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无比坚定，对着石碑朗声道：“弟子林砚，仍会选择修仙。当年之憾，非因修仙而起，乃因弟子修为不足。若重来一次，我仍会入青崖山，仍会刻苦修炼，只为有朝一日，能护住身边之人。此憾是道途之戒，非道途之障——这，便是我的本心！”
话音落下的瞬间，石碑上的“问心”二字金光大盛，一道金色的光柱从石碑中射出，笼罩住林砚。他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丹田内原本凝滞的灵力忽然变得活跃起来，像奔涌的江河一样冲刷着经脉。筑基后期的壁障，在这一刻轰然破碎，灵力疯狂地压缩、凝聚，最后化作一颗圆润的金丹，悬在丹田中央，散发着淡淡的金光。
金丹一成，周围的灵气疯狂地向他涌来，顺着周身毛孔钻入体内，滋养着新生成的金丹。林砚闭上眼睛，感受着金丹转动时带来的力量感——那是比筑基期强十倍不止的力量，是他百年苦修换来的成果。
“好，好一个‘道途之戒，非道途之障’。”地灵的声音带着赞许，“青崖山，又多了一位金丹真人。”
金光散去，林砚睁开眼，只觉得神清气爽，耳聪目明，连远处山下的鸟鸣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他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指尖萦绕着淡淡的灵气，随意一动，便能引动周围的灵气流转。
“多谢前辈。”林砚再次躬身行礼，却发现地灵已经消失了，只有石碑上的“问心”二字，依旧散发着淡淡的金光。
转身走下问心崖，雾气已经散去，石阶清晰可见。刚走到崖下，就看见玄机子和李慕然等人迎了上来。老道士看着他，眼里的忧色尽去，取而代之的是欣慰的笑容：“砚儿，金丹成了？”
林砚点头，运转金丹之力，周身散发出淡淡的金光：“弟子幸不辱命，突破金丹了。”
“好！好！好！”玄机子连说三个“好”字，拂尘一甩，哈哈大笑，“青崖山百年了，终于又有新的金丹真人了！走，回祖师殿，给祖师爷上香！”
李慕然拍着林砚的肩，一脸兴奋：“师弟，你可真行！我当年闯问心崖，卡在执念境里，差点道心崩碎，你居然直接勘破了本心，一步晋金丹！”
其他几位师兄师姐也围上来，七嘴八舌地祝贺着，笑声回荡在青崖山间。林砚看着身边的师长同门，又想起了桃花坞里的苏清寒，心里没有了遗憾，只剩下平静——他知道，清寒若在天有灵，也会为他高兴。
走在回祖师殿的路上，林砚抬头望向青崖山深处，那里云雾缭绕，隐约有一道隐晦的气息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眉头微蹙，却没有多问——金丹只是开始，他的道途，才刚刚展开。
百年修为，一朝破执，青崖问道，终证金丹。问心崖上的那一场幻境，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林砚握紧了拳头，眼底闪过一丝坚毅——接下来，他要走的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