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行指尖的丹火忽明忽暗,像极了他此刻的心绪。
崖顶的风卷着晨雾掠过,带着青崖山特有的松针清气,却吹不散萦绕在他丹田里的滞涩。百年修行,他卡在金丹后期已有整整十年,今日卯时初便守在这问道台,眼看着朝阳从云海中跃出,第一缕金光落在身前那株千年迎客松的虬枝上,丹田内的金丹却依旧沉沉浮浮,始终碰不到那层无形的壁障。
“苏师兄,该用早膳了。”
山道上传来小弟子林砚的声音,少年捧着食盒,脚步轻捷地踏过青石板,见苏景行仍是盘膝打坐的模样,便将食盒轻轻搁在旁边的石桌上,小声道:“后厨特意炖了紫芝灵鸡汤,说师兄近日苦修,该补补灵气。”
苏景行缓缓收了功,睁开眼时,眸中残留的丹火余韵渐渐褪去,露出几分疲惫。他望着林砚那张尚带稚气的脸,忽然想起自己初上青崖山时的模样——那时他才十五岁,背着半旧的行囊,站在山门口仰望着“青崖问道”的石匾,心里满是“一朝得道,羽化登仙”的热切。如今百年过去,当年的少年已成了弟子们口中的“苏师兄”,可他离“道”,似乎依旧隔着一层薄如蝉翼却坚如精钢的雾霭。
“放下吧,多谢。”苏景行起身时,衣摆扫过石台上的落叶,他顺手将落叶拈起,指尖触到叶脉的瞬间,忽然微微一怔——那片松针的叶脉里,竟缠着一丝极淡的灵气,顺着他的指尖缓缓游走,像是在指引着什么。
林砚见他神色有异,好奇地探头:“师兄,怎么了?”
“没什么。”苏景行将落叶放回石台,目光落在那株千年迎客松上。这棵松树是青崖山的标志,据说自开山祖师在此悟道时便已存在,树干粗壮得需三人合抱,枝桠如伞,覆盖了小半个问道台。往日他只当这是寻常古木,可今日再看,却觉那松枝的走向、松针的排布,隐隐透着某种玄妙的韵律,与他修炼的《青崖心法》竟有几分契合。
“你先回去,我再坐片刻。”苏景行摆摆手,重新盘膝坐下,这次却没有急着运转灵力,而是闭上眼,仔细感受着周围的气息。
风穿过松枝,发出“簌簌”的轻响,像是祖师爷在耳边低语;晨露从松针上滴落,砸在石台上,声音清脆,却震得他丹田微微一颤;就连脚下的青石,似乎都在缓慢地吞吐着天地间的灵气,与他的呼吸渐渐同步。
百年修行,他早已习惯了“以意驭气”,总想着用自身灵力去冲击瓶颈,却忘了青崖山历代祖师常说的“道法自然”。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渐渐升高,晨雾散尽,阳光透过松枝的缝隙,在石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景行忽然动了,他站起身,走到迎客松前,伸出手,轻轻按在粗糙的树干上。
指尖刚一触碰到树皮,一股厚重而苍老的灵气便顺着他的掌心涌了进来,那灵气不同于他平日吸收的天地灵气,带着岁月的沉淀,像是一条缓缓流淌的长河,穿过他的经脉,汇入丹田。更奇妙的是,当这股灵气与他丹田里的金丹相遇时,那枚沉寂了十年的金丹竟微微转动起来,表面的纹路渐渐亮起,像是在回应着什么。
苏景行心中一动,顺着那股灵气的指引,缓缓闭上眼。他仿佛看到了百年前的自己,在山脚下的破庙里啃着干粮,望着青崖山的方向暗暗发誓;看到了三十年前,他在筑基大典上,接过师父递来的《青崖心法》,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看到了十年前,他冲击金丹后期成功,却在触摸元婴门槛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了回来,那时的他,是何等的焦躁与不甘。
“执念太深,反倒是障。”
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在他脑海中响起,苏景行猛地睁开眼,却见树干上浮现出一道淡淡的虚影——那是一位身着青布道袍的老者,面容清癯,目光温和,正是青崖山的第三代祖师,灵虚真人。
“祖师?”苏景行又惊又喜,连忙躬身行礼。他曾在宗门典籍里见过灵虚真人的画像,此刻虚影的模样与画像分毫不差。
灵虚真人的虚影笑了笑,声音如松涛般悠远:“百年了,你是第一个能触碰到这棵‘悟道松’真意的弟子。当年我在此静坐三年,直到松根处的露珠滴落在眉心,才顿悟‘道在自然,非强求可得’。”
苏景行顺着灵虚真人的目光看向树根,只见在靠近问道台边缘的地方,松根盘根错节地扎进青石缝里,根须间竟凝着一颗晶莹的露珠,那露珠比寻常晨露大上数倍,表面流转着淡淡的金光,显然是吸收了百年灵气的灵物。
“此乃‘松根露’,是悟道松百年才凝结一颗的灵物,能映照修士的本心。”灵虚真人缓缓道,“你且去取来,看看它能告诉你什么。”
话音未落,虚影便渐渐消散,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灵气,萦绕在苏景行指尖。
苏景行定了定神,走到树根旁。那松根露悬在根须之间,离地不过三尺,可当他伸手去取时,却发现指尖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无论如何都碰不到。他尝试运转灵力,可越是用力,屏障便越是坚固,甚至隐隐有反噬之意。
“道在自然,非强求可得。”灵虚真人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
苏景行深吸一口气,收回灵力,缓缓闭上眼。他不再去想“取”,而是将自己的气息与悟道松的气息融为一体,感受着根须的脉动,感受着露珠的流转。渐渐地,他仿佛化作了松根的一部分,与那露珠心意相通——露珠里映照出他的身影,不是此刻的金丹修士,而是那个十五岁的少年,背着行囊,站在山门口,眼里没有焦躁,没有执念,只有对“道”的纯粹向往。
“原来如此。”苏景行豁然开朗。
他这十年,总想着“百年修为,当入元婴”,却忘了修行的本质是“问道”,而非追求境界。就像这松根露,强求不得,唯有放下执念,顺其自然,才能触碰到它的真意。
心念通达的瞬间,那层无形的屏障忽然消失了。苏景行轻轻一抬手,松根露便缓缓飘到他的掌心,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化作一股纯净的灵气,涌入他的丹田。
这一次,金丹不再是沉沉浮浮,而是随着灵气的涌入,缓缓转动起来,表面的纹路越来越亮,像是有无数星辰在其中流转。丹田内的滞涩感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天地间的灵气如何流动,松针如何吸收阳光,甚至能感受到青崖山每一寸土地的呼吸。
“轰隆——”
一声轻响在他体内响起,不是灵力冲击的轰鸣,而是某种桎梏破碎的声音。金丹的转速越来越快,渐渐化作一团金色的光雾,光雾中,一道小小的身影缓缓凝聚——那是他的元婴雏形。
突破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只有如水到渠成般的自然。苏景行睁开眼,眸中不再有疲惫,只剩下平静与通透。他看向掌心的松根露,此刻露珠已经化作了一缕清气,融入他的体内,只留下一道淡淡的印记,印在他的眉心,像是悟道松的缩影。
“苏师兄!”
林砚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少年的语气带着几分急切,“掌门真人让我来请你,说山下有位故人来访,说是……来自云台山的柳姑娘。”
苏景行一怔,云台山柳姑娘?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明媚的笑脸,那是二十年前,他下山历练时遇到的柳清欢。那时她还是个刚筑基的小姑娘,缠着他问了许多青崖山的事,临走时说:“苏师兄,等我修为够了,就去青崖山找你问道。”
没想到,这一等,便是二十年。
苏景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掌心还残留着松根露的凉意,也残留着百年修行的印记。他忽然明白,所谓“问道”,从来不是一个人的独行——有时是古松指路,有时是祖师点化,有时,是故人的一句承诺,让你在漫长的修行路上,不至于忘了出发时的模样。
他转身看向山道,阳光正好,松影婆娑。百年修为,不过是问道路上的一步;青崖之巅的风,还会吹过无数个十年。而这一次,他不再急于奔赴终点,因为他终于懂得,“道”不在远方,而在每一次呼吸、每一片落叶、每一次与世界的温柔相拥里。
“走吧,”苏景行对林砚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了往日的凝重,多了几分释然,“去见见故人,或许,她也带着属于她的‘道’而来。”
两人并肩走下山道,松针在他们身后轻轻颤动,一滴新的露珠,正悄然凝结在松根之间,等待着下一个与它心意相通的问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