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隐园书房内的烛火燃至三更。沈倾凰披着一件厚实的棉斗篷,伏在案前,面前摊开的并非古籍或密报,而是一张江宁城的简略舆图。她纤细的指尖蘸了朱砂,在图上缓缓移动,最终落在几个点上。
城西土地庙——已毁,但地窟残留的邪气,谢惊澜派去的人是否已处理干净?那里是否还隐藏着其他未被发现的密道或线索?
旧皇仓——邪阵核心被毁,但阵基与地脉污染,净化非一日之功。月魂教是否会杀个回马枪,或在那里留下其他后手?
织造衙门(赵允下榻处)——这位小侯爷的临时行辕,此刻必定暗流涌动。他今日来访,除了试探,是否也在隐园周围布下了眼线?
西大营——靖南军精锐所在,赵允曾“慰劳”过的地方。军心是否稳固?赵昂能否完全掌控?那些被赵允私下接触过的中低级将领,是动摇了,还是虚与委蛇?
还有隐园自身……钟伯与赵允那短暂的照面,真的只是偶然吗?
每一点朱砂落下,都仿佛一滴凝重的血。江宁城这张大网上,处处都是节点,处处都可能潜藏着危机。沈倾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这压力并非源于恐惧,而是源于一种清晰认知到自身力量有限、而棋盘却过于庞大的无力感。
她轻轻吐出一口白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枚温润的新月令牌。令牌的存在,是她最大的依仗,也是最大的变数。它的力量,她仅仅触及皮毛。它代表的秘密,她所知甚少。它吸引来的危险,却已如影随形。
“笃、笃。” 极轻微的叩门声响起,是青黛。
“进来。”
青黛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安神汤,低声道:“小姐,时辰不早了,您该歇息了。这是钟伯让厨房新熬的,用的是王爷之前送来的安神药材。”
沈倾凰的目光在汤碗上停留一瞬,又移向青黛平静的脸。“放下吧。钟伯有心了。”
青黛将汤碗轻轻放在桌角,垂手而立,并未立即退下,似是有话要说。
“还有事?”
“小姐,”青黛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石头大哥刚刚设法递了消息进来,关于您让查的,玄微子传承流向一事。”
沈倾凰精神一振:“说。”
“石头大哥说,此事年代久远,又涉及前朝禁忌,明面上的记载几乎都被销毁或篡改。但他从一个专做地下古董和秘闻生意的老掮客那里,花了重金,买到一条未经证实的传闻。”青黛语速略快,“据说,玄微子倒台前,似乎预感大难临头,曾将部分核心典籍和最得意的几件法器,秘密转移出京。接手之人,并非其弟子,而是……一位身份极其隐秘的皇室成员。”
皇室成员?沈倾凰心头一跳。玄微子侍奉的便是末代皇帝,能让他托付身后之物的皇室成员,身份定然非同小可。是某位皇子?公主?还是……
“可知是哪位皇室成员?东西又流向何处?”
青黛摇头:“那老掮客也说不清,只道是位‘与世无争’的贵人,似乎很早就离开了权力中心,在江南某地隐居。玄微子的东西,很可能就被带去了江南。这也是为何江南一带,关于前朝方术、奇珍异宝的传闻和实物,远多于他处的原因之一。”
江南!与世无争的皇室贵人!沈倾凰脑中飞快闪过几个名字。前朝末年,皇室衰微,但确有几位郡王、公主早早离京,或在封地,或在江南名胜之地“荣养”。会是其中哪位?这些东西,最终是否流入了苏家?苏文渊那面“古镜”,是否就源于此?
线索似乎又清晰了一分,但依旧笼着迷雾。那位“贵人”是谁?东西如今在谁手中?与月魂教,与苏家,又是什么关系?
“还有吗?”沈倾凰追问。
“还有一事,”青黛脸上露出几分犹豫,“石头大哥说,那老掮客提及此事时,神情有些古怪,最后还嘀咕了一句,说‘最近打听这事的人,好像不止一波’。石头大哥追问,老掮客却不肯再多说,只道是‘生意人,不敢多嘴’。”
不止一波人在打听玄微子传承的下落!沈倾凰眸光骤冷。除了她,还有谁?月魂教?赵允?还是……谢惊澜?
看来,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浑。各方势力,似乎都在盯着前朝留下的这些“遗产”。它们不仅仅是古董或法器,更可能是揭开“星陨之约”真相,甚至掌握某种力量的关键。
“知道了。告诉石头,继续留意这方面的消息,但要更加小心。那个老掮客,若能再接触,不妨再多给些好处,看看能否套出更多,尤其是关于‘另一波’打听者的线索。”沈倾凰吩咐道。
“是。”青黛应下,又看了一眼桌上那碗渐凉的安神汤,“小姐,汤快凉了。”
“嗯,我一会儿喝。你去休息吧。”沈倾凰点点头。
青黛不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书房内重归寂静。沈倾凰没有去动那碗汤,她的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玄微子的遗产,皇室贵人,江南,苏家,月魂教,赵允……一条若隐若现的线,似乎正在浮现。
如果玄微子的东西真的被带到了江南,并可能被苏家获得或知晓,那么苏家与前朝秘术、与月魂教的关联,就更容易解释了。赵允知晓“血脉特殊”,或许不仅是来自太后,也可能来自母族传承的某些秘密。太后对江南、对沈家之事异常关注,是否也因为知晓这些内情,甚至……本身也牵涉其中?
太后……那位深居宫中、看似与世无争的天下母,在这场跨越百年的迷局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沈倾凰感到一阵寒意。她面对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个邪教,或一两个政敌,而是一个绵延数代、盘根错节的庞大利益网络。这个网络以“星陨之约”为核心,吸纳了前朝余孽、失意皇室、地方世家、乃至当朝权贵。而她,这个身负特殊血脉的“钥匙”或“祭品”,正是这个网络运行至今,所需要的关键一环。
好大一盘棋。而她,已被放在了棋盘中央,退无可退。
但她沈倾凰,从来就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她站起身,走到书架前,目光扫过那一排排谢惊澜送来的书籍。这些书,或许不仅仅是让她打发时间或增长见闻。谢惊澜是否也希望通过这些书,向她传递某些信息,或引导她发现什么?
她抽出一本看似寻常的《江南风物志略》,快速翻阅。这本书她之前草草看过,多记载山川地理、物产民俗。但此刻,她看得格外仔细。当翻到记载江宁城西郊“栖霞山”一带时,她的目光停住了。
书中提到,栖霞山深处,有一处名为“望星台”的古迹,据传是前朝某位笃信星象的郡王所建,用于夜观天象。这位郡王,似乎就是那位“与世无争”、很早就离开京城、在江南荣养的皇室成员之一!
望星台!与观星有关!又与前朝皇室贵人有关!这会不会就是玄微子遗产可能的藏匿地点之一?或者,是进行某些与“星陨之约”相关仪式的场所?
栖霞山……她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之前月魂教在江宁的活动,似乎也多集中在城西方向。土地庙、旧皇仓,都在西边。栖霞山也在西郊!这仅仅是巧合吗?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月魂教在江宁的据点,是否就以栖霞山为中心辐射?那位前朝郡王修建的“望星台”,是否就是月魂教,或者与月魂教有关之人,一直在使用的场所?苏家,或者赵允,是否也知道这个地方?
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沈倾凰合上书,在书房内缓缓踱步。如果她的猜测成立,那么栖霞山望星台,很可能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地点。月魂教或许在那里留有后手,赵允或许会去那里,甚至……那里可能藏有关于“星陨之约”或她身世的关键线索!
必须去一趟!但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被她强行按下。太冒险了。她伤势未愈,对栖霞山和望星台的情况一无所知,贸然前去,无异于自投罗网。而且,她此刻在隐园,看似自由,实则仍在谢惊澜的掌控之下。没有合适的理由和时机,她很难离开,更别说去探查如此敏感的地方。
需要计划,需要准备,更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
或许,可以从长计议。先让石头设法打听一下栖霞山望星台的现状,是否有人看守,近期有无异常。同时,她需要尽快进一步提升实力,至少要恢复到有足够自保和应变的能力。
她重新坐回案前,提笔写下“栖霞山、望星台、前朝郡王、玄微子、苏家、探查”等字,然后将其撕碎,投入炭盆。火苗窜起,将纸片吞噬殆尽。
有些想法,在具备实施能力之前,必须深埋心底。
她端起那碗已经冰冷的安神汤,一口气喝下。苦涩的滋味在口腔中弥漫,却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
路要一步一步走。眼下,她需要耐心,需要积累,需要在暗处观察,等待时机。
窗外,寒风依旧。但江宁城的这个夜晚,注定有许多人无眠。权力的棋局上,落子无声,却步步惊心。
沈倾凰吹熄了烛火,走到窗边,望着漆黑如墨的夜空。星辰隐没在厚厚的云层之后,不见丝毫光亮。
但她的眼中,却仿佛燃起两点微弱的、却异常坚定的星火。
暗室虽深,微光已现。前路虽险,心志已决。
这一局,她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