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斯主教的沉默，让大殿内的气氛出现了一丝微妙的松动。
艾米成功地将一场本该是单方面施压的审判，变成了一场势均力敌的商业谈判。
这无疑让另一位准备发难的主教感到了不快。
坐在斯尔摩德右手边的，是来自北昼城的诺森伯兰主教。
他比沃斯主教要年轻得多，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面容清瘦，眼窝深陷，嘴唇很薄，总是紧紧抿着，透着一股神经质般的刻板与严苛。
他的主教袍一尘不染，连一丝褶皱都看不到，袍子上绣着的是燃烧的圣烛与驱散黑暗的光芒图腾，每一个针脚都无比精细，仿佛是某种宗教仪轨的一部分。
他代表着烛火教会中最传统、最保守的势力，是坚定的原教旨主义者。
对于他而言，任何与异教徒的妥协，都是对烛火信仰的背叛。
“维克萨里昂小姐的口才，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诺森伯兰的声音又冷又硬，像两块冰冷的石头在互相摩擦，让人听着极不舒服。
“将肮脏的利益交换，包装成冠冕堂皇的‘投资’，这种手段，倒是很符合你们契霜人一贯的狡诈本性。但是，有些东西，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比如，信仰的纯洁，以及对神明的忠诚。”
他的目光越过艾米，如同一把锋利的解剖刀，直直地刺向她身后的戴胜长老。
“戴胜长老，让我们抛开那些无关紧要的经济账本，来谈谈问题的核心。影宗所信奉的‘兽主’，其教义的核心，便是与阴影共存，甚至从阴影中汲取力量。正是这种亵渎神明的异端邪说，才导致了阴影诅咒在穆州大地上肆虐至今，无数无辜的灵魂因此堕入黑暗，永世不得超生！”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狂热的宗教激情，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不休。
“你们，以及你们所信奉的那个伪神，才是穆州一切苦难的根源！现在，你们居然妄想以异教徒的身份，与主的代言人平起平坐，谈论和平？这简直是对烛龙陛下最大的亵渎！”
这番指控，远比沃斯主教的商业勒索要恶毒得多。
它直指影宗信仰的核心，将契霜人钉在了“异端”与“罪源”的耻辱柱上。
这是事实，也是影宗最无法辩驳的痛处。
因为兽主信仰中，确实存在着接纳并利用阴影力量的部分，这也是他们能在关外那片被诅咒的土地上生存至今的原因。
艾米微微蹙眉。
她可以跟商人谈利益，但很难跟一个狂信徒讲道理。
这种纯粹的信仰之争，任何辩解都可能被对方曲解为狡辩和亵渎。
然而，这一次，没等她开口，戴胜长老的声音，便缓缓响了起来。
“诺森伯兰主教，您说的没错，影宗的信仰，确实与阴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老人向前走了一步，坦然地迎向诺森伯兰那充满敌意的目光，他的腰杆挺得笔直，神情不卑不亢，丝毫没有因为对方的指责而动摇。
“但您似乎忘记了，《烛火教典》第三卷，‘净化篇’的开篇第一句，烛龙陛下曾亲口言道：‘光之所至，影之所生。阴影并非罪恶，而是光明存在的证明。真正的罪，是沉溺于影，遗忘光明。’”
戴胜长老的声音平静而有力，他信手拈来地引用着对方的教典，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无比。
诺森伯兰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哼，陛下的教诲，我们从未敢遗忘。”
他没想到，这个“异教徒”的领袖，对烛火教典的熟悉程度，竟然丝毫不亚于自己。
戴胜长老没有停下来，继续说道。
“烛火的真谛，在于‘净化’与‘引导’，而非‘毁灭’。如果阴影可以被简单地消灭，为何二十年来，玉廷投入了如此巨大的人力物力，却始终无法根除穆州的诅咒？甚至在关内，阴影侵蚀的事件也时有发生？”
“那是因为你们这些异教徒在暗中作祟！”
诺森伯兰厉声反驳。
“不。”戴胜长老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悲悯。
“那是因为阴影本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就像黑夜与白昼，无法被彻底分割。强行毁灭，只会让它以更极端、更扭曲的方式重生。我们契霜人，在玉廷到来之前的数千年里，一直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我们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阴影的本质。”
他停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
“我们承认，兽主信仰中，存在着一些对阴影的错误崇拜，这确实加剧了诅咒的蔓延。这是我们犯下的罪，我们愿意为此忏悔，并做出改变。”
这番话一出，连艾米都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主动承认信仰的错误，并愿意修改教义，这对于任何一个宗教领袖而言，都是一个无比艰难，甚至可以说是自毁根基的决定。
“我们愿意在烛火教会的监督下，修改影宗的教义，剔除其中所有崇拜阴影、从阴影中汲取力量的部分。我们将引导我们的族人，重新认识光明，敬畏烛火。”
戴胜长老深深地鞠了一躬，姿态谦卑，却掷地有声。
“而且，主教阁下。”
他直起身，目光转向了最高处的斯尔摩德。
“契霜人的人口，即便在经历了二十年的战乱后，依旧有数百万之众。这是一个庞大到无法被忽视的群体。将数百万潜在的信徒，彻底推向光明的对立面，让他们在绝望中成为阴影的温床，这真的是烛龙陛下想要看到的结果吗？”
“还是说，将他们转化为数百万虔诚的、为烛火信仰传播光与热的忠实信徒，为陛下提供源源不断的信仰之力，才更符合神明的旨意，也更符合玉廷在穆州的长远利益？”
这番话，软硬兼施，既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与退让，又不动声色地点明了契霜人所拥有的、足以让任何统治者动心的庞大“资产”——人口与信仰。
诺森伯兰主教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时间竟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言辞。
戴胜长老的论述，完全站在了烛火教义和玉廷利益的制高点上，将他所有基于原教旨主义的攻击都化解于无形。
艾米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戴胜长老的背影。
今天的这场和谈，或许比她预想的，还要顺利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