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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练基地的日子,忽然像上紧了发条,节奏骤然加快,空气中弥漫起一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粘稠而紧绷的气息。关于部队即将开拔的传言,早已不再是士兵们食堂角落里的窃窃私语,它变成了军官们更加严峻的面孔,变成了后勤部门日夜不停的车辆调度,变成了堆积如山的弹药箱和油桶,它们像丑陋的积木,突兀地出现在营区的各个角落。

终于,在一个阴沉的下午,连队全体集合。不再是训练场,而是在最大的机库前,我们排成整齐的方阵,脚下的尘土似乎都感受到了重量,不再飞扬。连长站在我们面前,他没有站在桶车上,而是与我们一样站立着,双手背在身后,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

“士兵们!”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金属敲击,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长期的训练即将结束。我们接到了命令。”

机库里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刻意压低了。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我军,”连长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强调其历史性的分量,“将进入莱茵兰非军事区。”

莱茵兰!

这个词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我心中激起惊涛骇浪。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人,我比许多同伴更清楚这个词背后所蕴含的、足以引爆欧洲火药桶的敏感意义。《凡尔赛条约》的锁链,《洛迦诺公约》的约束,这些在历史课本和报纸上反复出现的内容,此刻不再是遥远的政治词汇,它们变成了我们脚下即将踏上的土地,变成了我们坦克履带即将碾压过的边界。

这不是一次演习,不是一场训练。这是真正的,箭在弦上。

连长的训话还在继续,充满了关于“恢复民族荣誉”、“扞卫国家利益”的激昂词句,但我的思绪却有些飘忽。我看着身边这些同袍,威廉的脸庞像岩石般坚硬,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蓝眼睛深处,似乎有微光在闪烁,是冷静,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奥托则挺直了胸膛,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年轻人对冒险和“伟大事业”的天然憧憬,暂时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

而我,卡尔·冯·穆勒,心中却是一片纷杂。一种混杂着使命感的亢奋,和对未来深不可测的忧虑,像两条纠缠的毒蛇,噬咬着我的内心。我们这样做,真的对吗?这辆名为“艾玛”、象征着希望与家园的坦克,即将驶入的是一个可能点燃全面战火的雷区。我们是在铸造荣耀,还是在叩响灾难的大门?

解散后,我们没有像往常一样喧闹着散开。人群沉默地流动,走向各自的坦克,走向即将被塞满的行囊。

夜幕降临,营房里灯火通明,却异常安静。每个人都在整理自己的装备。我将不多的个人物品——一张磨损的家庭照片,一本袖珍诗集,几封来自家乡、字迹已被摩挲得有些模糊的信件——小心翼翼地塞进背包的夹层。动作机械,心思却早已飞远。

威廉坐在自己的床铺上,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他的手枪零件,油布在金属表面滑动,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沙沙声,仿佛这熟悉的声音能驱散不安。奥托则在反复检查他的作战服和装具,把每一个扣子扣上又解开,似乎在确认一切都处于最佳状态。

“明天……就要动真格的了,嗯?”奥托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打破了沉默,他的兴奋里夹杂着一丝不确定。

威廉没有抬头,只是“嗯”了一声,将擦亮的枪机组件咔哒一声复位,动作流畅而精准。

“听说……法国人会有什么反应?”奥托继续问道,目光投向了我,似乎希望我这个“有学问”的车长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迎上他带着探寻和一丝依赖的目光。我能说什么呢?分析国际形势?预测法国内阁的决策?那些都是报纸和广播里大人物的游戏。对于我们这些小人物,对于“艾玛”车组而言,未来只有一片浓雾。

“我不知道,奥托。”我选择坦诚,声音有些干涩,“命令让我们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我们三个人,‘艾玛’,做好我们该做的事。”

这话听起来苍白无力,却是我唯一能给出的答案。我们无法决定箭矢射出的方向,我们只能是箭矢本身。

深夜,我无法入眠。披上外套,我悄悄走出营房,踱步到停机坪——或者说,临时集结地。清冷的月光洒在大地上,勾勒出无数坦克和车辆沉默而庞大的轮廓。它们不再是训练场上的道具,而是即将投入真实博弈的棋子。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柴油味和金属的冷意。

我找到了“艾玛”。它静静地停放在那里,矮壮的炮塔,短粗的炮管,在月光下像一头温顺却又潜藏力量的钢铁巨兽。我伸出手,抚摸着它冰冷而粗糙的装甲板,那上面还带着白日照耀后残留的微弱余温。

“艾玛,”我在心中默念,“我们就要出发了。带着你的名字,带着我们的希望。” 可这希望,此刻却显得如此沉重,如此渺茫。我们即将驶向的,是国界的另一侧,是历史的风口浪尖,是充满无限未知、可能被鲜花迎接、也可能被炮火覆盖的土地。

风穿过坦克的间隙,发出呜咽般的声音。我站在那里很久,直到手脚冰凉。对战争的想象,不再是书籍和电影里的画面,它变成了莱茵河畔可能存在的防御工事,变成了法国战斗机可能投下的阴影,变成了地图上那些即将被我们履带碾过的、陌生而充满敌意的地名。

我们训练了这么久,学会了驾驶,学会了射击,学会了在黑暗中协作。但我们从未学会,如何面对真正的死亡,如何承担引爆战争的责任——哪怕这责任,分摊到我们每个个体身上,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回到营房,威廉似乎也醒着,在黑暗中,我听到他极其轻微地翻了个身。奥托的呼吸声则悠长而平稳,年轻人终究是抵挡不住睡意的侵袭。

我躺回床上,闭上眼睛。脑海里翻腾着历史的回响、政治的博弈、家庭的牵挂,以及明天即将开始的、充满未知的进军。这一夜,无比漫长。我知道,当黎明到来,号声再次响起时,我们平静的训练生涯将彻底终结。我们,和“艾玛”,将真正驶入历史的洪流,驶向那命运为我们铺设的、吉凶未卜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