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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炼狱在日落时分开始崩解。这个过程并非渐变,而更像一场溃退。当太阳那令人无法逼视的烈焰轮盘终于沉入西方沙丘锯齿状的黑色剪影之下,空气中那凝固般的、几乎要将肺叶烤焦的炽热,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抽走。温度计的汞柱像断了线的珠子般跌落。然而,这并非解脱,只是酷刑换了形式。

我们站在“莱茵女儿”旁边,进行夜行军前的最后检查。黄昏的余温还残存在沙地和钢铁表面,但风已经变了。白昼那干燥、滚烫、裹挟着沙粒抽打皮肤的热风,变成了另一种东西——冰冷、迅疾、带着针尖般穿透力的夜风。它毫无阻碍地扫过平坦的沙海,瞬间钻透我们被汗水浸透又吹得半干的单薄作战服,激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不过十几分钟前还汗流浃背,此刻却要下意识地缩起脖子,把领口拉紧。

“温差……”埃里希搓着手臂,呵出的气在迅速变冷的空气中形成一小团转瞬即逝的白雾,“白天能把鸡蛋烤熟,晚上……”他没说下去,牙齿似乎轻轻打了个颤。

威廉正用手检查履带销和负重轮。他戴着粗线手套,但触摸钢铁时仍然皱了皱眉。“车体散热很快。到后半夜,这些铁家伙会变得像冰块。舱里比外面还冷。”他看了一眼我们即将搭载的额外物资——几箱弹药和伪装网,“希望内燃机的余温能多留一会儿。”

夜行军训练的命令是傍晚下达的。理由充分:规避敌方空中侦察,利用夜间相对凉爽的气候进行长距离机动,锻炼在缺乏显着地标和星光照耀(今夜多云)下的导航与车队协同能力。潜台词我们也都明白:在补给日益紧张的情况下,任何大规模白日行动都可能因暴露目标而招致空中打击或炮火覆盖,夜间成了相对“安全”的机动窗口。

但这安全,需要付出代价。

引擎在黑暗中低吼着启动,排气口喷出短暂的蓝白色火焰,随即被黑暗吞没。车头灯被严格管制使用,只允许在绝对必要时开启小功率的防空灯,那点昏黄的光晕仅仅能照亮前方几米模糊的沙地。我们主要依靠安装在车长指挥塔和驾驶员潜望镜旁的被动式红外夜视设备——一种笨重、视野狭窄、图像模糊且需要额外冷却的早期型号,以及最原始的方法:适应黑暗的眼睛,和对指挥车微光尾灯(同样经过严格遮蔽)的紧盯。

“莱茵女儿”开始移动,钢铁履带碾压沙砾的声响在寂静的沙漠夜晚被放大,传得很远。我打开舱盖上半部,只露出观察镜和头颈,刺骨的寒风立刻灌进来,吹得脸颊生疼。白天的沙丘在夜色中失去了立体感和色彩,变成一片起伏不定、深浅不一的巨大阴影,仿佛凝固的黑色波涛。天空被薄云覆盖,只有几颗最亮的星辰顽强地透出微光,不足以照亮大地,反而让地面的黑暗更显深邃。

温度持续下降。白天被晒得滚烫的炮塔金属,此刻摸上去已经变得冰凉。很快,这种冰凉就升级为刺骨的寒冷。钢铁是绝佳的热导体,它迅速将白天吸收的热量散失到寒冷的夜空中,同时也贪婪地从我们这些紧贴它的人身上汲取体温。尽管穿着所有能穿的衣物,寒意仍从脚底、从座椅、从每一个触碰金属的部位丝丝缕缕地渗透上来,与从舱口灌入的寒风里应外合。

行军是沉默而紧张的。无线电里只有偶尔传来的、压得很低的简短语调,指示方向微调或报告障碍。我们跟随着前方车辆模糊的轮廓和那点微弱的尾灯光晕,在沙地上蜿蜒前行。威廉全神贯注,通过他那有限的夜视视野和直觉,判断着沙地的硬度,选择路径。夜间沙地的性质与白天又有所不同,表层冷却后可能形成一层微硬的壳,但底下可能仍是松软的;背阴处的沙比向阳处更冷、更潮湿(如果有一点湿气的话),也更易打滑。

“注意,右侧有深沙沟痕迹,向左修正五度。”我压低声音通报,透过夜视仪看到一片不自然的阴影凹陷。

“收到。”威廉沉稳地回应,操纵杆轻轻动作,车身平稳地偏转。

寒冷开始真正显现威力。首先是手脚。尽管戴着手套,手指在操作各种开关和旋钮时逐渐变得僵硬、麻木。脚趾在冰冷的靴子里冻得生疼。呼出的气息在观察镜片内侧凝结成薄霜,需要不断擦拭。车厢内,白天令人窒息的闷热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地窖般的阴冷。发动机的热量透过隔板传来一些,但远远不足以驱散这无处不在的寒意。我们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那是一种肌肉对抗寒冷的、细微而持续的颤抖。

“跟……跟东线冬天……有得一拼。”炮手埃里希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带着点牙关打颤的轻响,但手上擦拭观察镜的动作没停,只是更慢了。

“东线是干冷,能躲。”装填手约阿希姆闷声说,他活动着肩膀,“这里……风太利,没处躲。”

无线电员保罗蜷在他的位置上,尽量缩小体积以保存热量,但还得保持对无线电的监听,指尖在冰冷的按键上操作。

行军进行了约两小时后,我们遭遇了第一个真正的挑战:一片宽阔的、布满碎石和干涸沟壑的戈壁过渡带。白天这里可能是硬地,但夜晚低温下,某些地表的湿气(或许是罕见的露水或许是从前的地下水痕)让部分区域变得湿滑。领头的一辆三号坦克在试图穿越一条沟壑时,一侧履带突然打滑,车身猛地一歪,差点侧翻。队伍被迫停止。

我们关闭引擎以节省燃油和保持隐蔽。寂静瞬间包裹上来,只有风声在沟壑间呼啸,像无数幽灵在呜咽。寒冷趁机全面侵袭。没有发动机的余温,坦克内部温度骤降。我们披上所有能披的东西——薄毯子、备用帆布,挤在一起,分享着微弱的体温,但作用有限。寒冷穿透层层衣物,直抵骨髓。睡眠是不可能的,疲惫和寒冷交织,让人精神紧绷又昏昏欲睡,处于一种极其难受的状态。

威廉和我借着检查车辆的名义,跳下坦克活动几乎冻僵的四肢。戈壁上的石头冰冷彻骨。星空从云隙中露出来一些,璀璨,冰冷,遥不可及,俯视着大地上这几只缓慢蠕动的钢铁甲虫。

“白天像被放在火上烤,”威廉跺着脚,声音压得很低,呵出的白气一团接一团,“晚上像被扔进冰窖里腌。这鬼地方,一天经历两个极端。”

“训练目的达到了,”我试图让语气轻松些,但牙齿也在轻微磕碰,“让我们体验完整的沙漠‘套餐’。”

“体验?”威廉哼了一声,“我只体验到我的关节快要锈住了。白天油脂被烤稀,晚上又可能冻住。这坦克怕是比我们还难受。”

他说得对。机械也在承受温差极限的考验。油液粘稠度变化,橡胶密封件热胀冷缩,精密的光学仪器内部可能因温差产生水汽甚至结霜。每一次启停,每一次温度剧变,都是对机械可靠性的无声磨损。

耽搁了将近一小时,陷车的三号才被拖出来。队伍再次启动。后半夜的行军更像一场与寒冷和疲惫的拉锯战。意识在模糊与清醒之间摇摆,身体依靠本能和纪律维持着基本机能。对时间的感知变得怪异,每一分钟都漫长难熬,但回头看去,又不知何时天边已泛起一丝极为微弱、难以察觉的灰白。

就在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曙光尚未撕裂地平线前,我们抵达了预定集结区域——一片背靠巨大岩石、相对避风的洼地。命令传来:就地隐蔽,保持静默,休整四小时。

我们几乎是从坦克里滚出来的,肢体僵硬。有人立刻开始用固体燃料片点燃小小的、几乎无烟的炉子,融化一点冰雪(来自夜间凝结在帆布上的少量霜)或加热定量配给的水,试图让喉咙和肠胃感受到一丝虚假的暖意。更多人只是裹紧一切,蜷缩在坦克的阴影下或岩石的缝隙里,在极度的寒冷和疲惫中,抓住这短暂的机会合眼。

我背靠着“莱茵女儿”冰冷刺骨的侧装甲,望着东方那线越来越清晰的鱼肚白。寒冷依旧深入骨髓,但我知道,用不了几个小时,那令人恐惧的灼热将再次君临天下,驱散这寒夜,也将驱散我们刚刚积蓄起的一点点可怜体温。

昼与夜,火与冰。在这片沙漠里,我们没有片刻安宁,只是在两种极致的折磨之间,做一场看不到尽头的摆渡。夜行军训练结束了,但我们知道,这仅仅是未来无数个类似夜晚的预演。钢铁与血肉,都在这剧烈的温差中,被反复淬炼,也不知何时会达到断裂的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