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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诡三国 > 第3765章 老夫耄矣,无能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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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65章 老夫耄矣,无能为也

秋风掠过伊阙关的旌旗,带来几分寒意,也卷动着曹操空荡荡的衣袍。

曹操瘦了很多。

原来是矮矬子,但多少能撑起衣袍来。

现在一瘦,就显得又小了一圈,连衣袍都有些空荡荡的。

他独立关头,眺望北方那片烽烟渐起的河洛大地,身影在夕阳下拉得细长,却更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与瘦削。

他,老了。

曹操自己都能感觉到,精力正不可抗拒地从这具躯体内流逝。曾经的『乱世之雄』,现在更像是『乱世之熊』了。

一个被重重压力榨干了血肉的老人,只剩下嶙峋的骨架和一颗仍在疯狂计算、不甘落寞的心。

他手中的牌,确实不多了。

天子刘协是一张底牌,但这张牌更像是一面旗帜,能聚拢一些人心,却无法直接转化为战场上的胜势。

而且这种『人心』,更像是赌桌上的虚张声势,表示自己能凑出一副大牌来,稳吃对面的对手。

而另一张,那最后的一张底牌……

他攥在手里,掌心甚至因用力而微微出汗,却迟迟不敢,也不能轻易打出。

赌桌的规则他很清楚。

底牌之所以是底牌,就在于其未知性。

谁先亮出来,谁就失了先手,将应对的策略交给了对方。

他想藏到最后,藏到那一锤定音或是绝地翻盘的时刻。

谁先亮出底牌,谁就被动,但是想要不那么早的亮出来,就必须有筹码扛得住。

可是现在曹操的血条很空了。

他面前的筹码,已经不多了。

他的血条,在连年的征战、内部的倾轧、以及斐潜不断施加的战略压力下,已然见底。

尤其是冀州。

秋风起,马膘肥。

乱兵,乱贼。

乱贼,乱兵。

傻傻分不清楚。

曹操丢出冀州这几乎毫无防备的这块肥肉,目的就是为了让赵云等人哄抢。

还有空虚的豫州,徐州……

曹操经历过太多了。

按照他过往的经验,没有人能抗拒这种诱惑。

尤其是那些被不通汉字,不知汉语胡人骑兵。

可以说,抢掠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本能。

因为胡人的生存环境,就是掠夺,就是肉弱强食。大草原上,羊吃草,狼吃羊,没有任何的沟通途径,唯一有效的方式就是手中的刀枪弓箭。这是和汉人完全不同的生存环境,也就造成了完全不等同于汉人的律法,以及道德观念。

胡人可以很热情的招待远方而来的陌生人,甚至是倾尽所有的拿出最好的东西来招待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当然,也会很随意的拿起割肉的小刀,像是杀一头羊一样割断陌生人的喉咙。

在胡人眼里,招待和杀戮,并不矛盾。

所以曹操知道,就像是偷腥的猫永远都管不住自己的爪子一样,只要沾染上了冀州的肥油,赵云再想要约束手下的胡人骑兵,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一旦放开那道口子,让胡人的铁蹄踏入冀州,让汉人的鲜血染红他们的战刀,那么所谓的盟约、纪律都将荡然无存。

汉人的血,没那么容易清洗干净。

届时,北域军将不再是纪律严明的军队,而会重新变回一群无法控制的蝗虫。

他们或许能重创冀州,但也必将彻底失去河北民心,并将自己拖入战争的泥潭,再难抽身。

曹操太熟悉这种套路了,他自己就是玩弄人心、利用欲望的高手。他就像是一个技艺精湛的钓手,抛出了最香甜的饵料,等待着鱼儿上钩,等待着北域军体系从内部开始崩坏。

而且就算是骠骑手下的骑兵能控制部队,但是曹操也有办法让骠骑骑兵『控制不住』,就像是汜水关的天子一样……

然而,赵云的反应,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稳。

稳得令人窒息,稳得令人费解。

面对冀州几乎不设防的诱惑,尤其是在曹纯死后,赵云非但没有急不可耐地扑上来,反而更加收紧了对胡人的约束。

赵云没有像是某些人以为的那样,急不可耐的挥军南下,而是将那些最躁动、最难以管束的一部分胡人部落,直接送,或者说强制遣返回了漠北。

留下的,虽然是少数,但却是更服从命令、更能融入其军事体系的力量。

他甚至在幽州和冀州北部边境开展屯田,整顿治安,摆出了一副长期经营、步步为营的架势。

这下曹操就抓瞎了,总不能说骠骑军的人马没来,他们自己就把店里面的瓷器砸了吧?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曹操的眉头紧锁,心中的困惑几乎要满溢出来。

为什么能忍得住?

斐潜能忍住,曹操还能理解,但是为什么赵云也这么稳?

为什么能看得这么透?

难道他就对近在咫尺的功勋、唾手可得的土地财富毫无动心?

赵云就像是一个经验老到的猎手,明明看到猎物已经走进了陷阱,却依旧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最佳时机,或者,他根本看穿了这个陷阱本身?

他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不疾不徐,不动如山。

这种稳,带给曹操的压力,甚至超过了千军万马的直接冲击。

因为这意味着他精心设计的诱饵失效了,他战略欺骗的核心目的落空了。

冀州太肥了,想要一口吞,反而会被噎死,但是小口小口的啃,却是最为滋补……

赵云没有乱,北域军没有乱,那么冀州就就成为了骠骑军的滋补品。

同时,那个魏延,像条滑不留手的泥鳅,在冀州北部来回窜动,东打一棒子,西敲一榔头,看似毫无章法,却实实在在地搅得冀州北部鸡犬不宁……

相辅相成,配合无间。

这种手段,怎么是这种级别将领能施展出来的?

曹操深吸了一口凉了的胡辣汤,肺腑间却感觉不到丝毫舒畅,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滞涩感。

现如今赵云稳住了后方,稳住了军队,稳住了节奏,当他徐徐往南压来的时候,无人可以抗衡……

邺城……

几乎就成为了最后一个防御的节点。

骠骑军斐潜,现在想必就是冲着邺城去的。

因为这几天虽然曹军小部队劫掠河洛的计划被打断了,但是也证明了一点,斐潜的大部队骑兵确实不在河洛。

汉天子刘协起到了一个『很好』的阻挡作用。

这同样也是在曹操的意料之中……

只不过,汉天子这张牌,打出去之后,就成为了『明牌』。

一些狡猾的,投机的大臣百官,也跟着刘协到了汜水关。

曹操不止一次的设想,如果说斐潜真的一时冲动,兴兵直接攻打了汉天子所在的汜水关,会是怎样的一个局面?

废帝。

在汉代,几乎是一个权臣展示最终底牌,最为强硬的手段。

对于大多数的汉臣来说,『废帝』虽然是大逆不道之举,但是依旧和『弑帝』有着天壤之别。

废帝,挑战皇权秩序,但未彻底否定汉室。

弑帝,则是彻底践踏政治底线。尤其是弑杀已无反抗能力的废帝,在中国古代政治文化中是无可饶恕的『首恶』。

这不再是权力游戏内的操作,而是对游戏规则本身的毁灭性破坏。

斐潜在关中,在河东推行的各种新制度,新法律,新职位,从某种意义上上来说,依旧是属于『权臣』的范围内,所以在山东之中,即便是有人不满意斐潜的做法,但是依旧能吸引一批人投奔到三色旗帜之下。

但是一旦斐潜真的『弑君』了,就意味着斐潜完全不遵守任何政治规则和儒家伦理,变成了一个纯粹的、赤裸裸的暴力屠夫。

曹操曾经期待着斐潜『稳』不住,就像是他也期待着赵云『稳』不住一样。

世间人,大多数都『稳』不住的,所以就压不住横财,守不住暴富。

一旦斐潜没能『压』住性子,想要走捷径,所带来的后果,便是彻底的失去其『合法性』。

若是弑君之后,斐潜的任何行为都无法再得到任何道义上的辩护。他从一个『跋扈的权臣』变成了『人神共愤的国贼』。这使得所有反对他的人不仅有了理由,更有了必须诛灭他的道德使命感。

同时还会加速内部瓦解,连斐潜自己的部下,也会因为意见分裂而导致不和,进而引发不安和内讧。就像是当年董卓弑帝之举,让董卓集团内部也产生了严重的道德焦虑和不稳定因素一样。

斐潜已经有『大势』,他完全没有必要再冒着『弑帝』的风险。

历史上司马氏之所以杀曹氏,是因为曹氏政权是曹操在乱世中一手打出来的,功业显赫,部下忠心。司马懿则是通过高平陵之变这种宫廷政变上台,其权力基础更多依赖于权谋和恐怖清洗,缺乏曹操那样的赫赫功勋和个人威望来镇服人心。因此,司马氏对内部的反对力量更为敏感和恐惧。

有了曹髦反抗的先例,司马炎在接受禅让后,对于保留在世的曹魏废帝存在疑虑。虽然曹奂可能无害,但谁能保证他不会成为前朝势力企图复辟的旗帜?司马氏自己就是权臣篡位,他们更深知权臣的威胁。为了杜绝后患,杀害前朝君主,或使其『暴毙』,就成为一种更『安全』的选择。这标志着政治道德从汉末到魏晋的进一步滑坡,权力斗争变得更加残酷和毫无底线。

斐潜需要通过『弑帝』来加强对于内部的震慑么?

显然是不需要的,所以『弑帝』对于斐潜来说,百害而无一利,所以斐潜最好的举措,就是『避』。

『退避三舍』。

可是光『避』,无疑是消极的,自捆手脚的……

所以斐潜如果真的大军转进冀州,和北域军合击冀州,甚至是轻骑突入曹军腹地,老曹同学就可以施展出其手段了。

曹操通过『牌桌』上打出来的牌,和斐潜进行了一次『沟通』。

效果,还算是在曹操的预料之中。

但是,真实情况就是如此么?

手中捏着的这张牌,究竟要不要摊出去?

秋风袭来,吹得曹操身上的衣袍猎猎作响。

曹操独坐,从黄昏一直坐到了清晨。

等他想要发出号令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已经是僵硬无比,喘息调整了半天,才算是缓过气来……

曹操意识到,不管是他的身体,还是大汉的身躯,亦或是整个的曹氏政治集团,都已经衰老了,僵硬了,没有多少时间了……

『传令!』

曹操的声音,依旧平稳。

『停止所有小队出击!各军收拢兵力,于关前集结!』

众将凛然,知道丞相要有大动作了。

曹氏战车,虽然破败不堪,可是依旧带着惯性,轰隆隆向前。

别以为小破三轮就撞不死人。

『传令荀令君,』曹操站在兵卒面前的时候,已经恢复了所有的威严之态,似乎昨夜的寒冷已经退去,只剩下了当下的朝阳,光华四射,『急领太谷关之军,出关西进,与某会师!』

曹操举起手,指向了雒阳的方向,『全军集结,稳步推进,直逼雒阳城下!某倒要看看,那枣子敬还敢不敢将黄、张等人散在外面!彼等若再不回缩,某便以泰山压顶之势,将其这些小股部队一一碾碎!』

『若其回缩,则城外之地,便任我宰割!』

众军校轰然领命。

这是一个阳谋。

通过集结大军,形成无法抗拒的正面压力,逼迫骠骑军放弃游击战术,将所有力量缩回雒阳坚城进行防守。

如此一来,曹军便可以重新掌握战场主动权,在推进途中,从容不迫地、彻底地执行最初的焦土政策,将沿途一切村镇田亩荡平。

然而,这个决策也意味着巨大的风险。

荀彧在接到军令后,立刻快马加鞭从太谷关赶至伊阙关曹营。

『明公,』荀彧的脸上带着深深的忧虑,他甚至顾不上寒暄,直接切入主题,『此举是否过于行险?大军离开关隘,深入河洛腹地,粮道势必拉长。雒阳虽无主力,然城池坚固,枣子敬非庸才,短期恐难攻克。若顿兵坚城之下,迁延日久,则……则骠骑大将军主力回师,我军腹背受敌,危矣!』

荀彧的担忧切中要害。

曹操此举,等于放弃了依关固守的有利态势,将全军暴露在野战中。

虽然当前骠骑军主力不在,但雒阳不是能轻易啃下的骨头。

一旦战事胶着,斐潜的主力大军星夜回援,那么深入敌境的曹操大军,将面临被内外夹击的极端危险境地。

而且从嵩山二关隘转运的粮道是漫长且脆弱的,极易被切断,届时曹氏最后的这一批军队,很有可能就会陷入绝境。

曹操看着自己最重要的谋士,眼中闪烁着赌徒般的光芒:『文若之忧,吾岂不知?然,若依先前之法,寸功难进,空耗钱粮,待斐军回师,我等仍是徒劳无功,铩羽而归!与其如此,不若行险一搏!』

曹操沉声说道,『枣氏身为大司农,农事确为翘楚,然无战场之盛名!其之所以能遣小队四处救火,皆因某主力未动,其无后顾之忧。今某使大军压境,直扑其巢穴,彼必召回所有游骑,固守待援。我军便可趁此机会,横扫河洛之地!即便最终不能下雒阳,只要能将雒阳周边乃至整个河洛中心地带彻底化为白地,便是可使斐子渊河洛所图,尽化虚无!至于斐子渊届时回师……』

曹操顿了一下,声音压低,似乎是充满了自信与谋划,『吾岂无后手?只需速战速决,在其回师之前坏了河洛……届时一可退守伊阙、太谷二关,二亦可破汜水营地,入汜水关,接天子回銮!届时,斐子渊所得只是一片废墟,再欲图东进,难于登天!此乃唯一破局之法!』

『此外,派人速往冀州,设法引诱北域军南下……』

荀彧眉眼一跳:『主公!』

曹操摆了摆手,『如今……也就只有此法了……』

曹操想要让斐潜成为第二个袁绍。

当年袁绍没想着要分兵袭扰,包抄老曹同学后路?

很显然,袁绍想到了,也做了,但是失败了。

那么,为什么?

这就是曹操的藏在袖子里面的牌……

不过,即便是藏再多的牌,也是需要摊到赌桌上比大小的。

河洛是一个赌桌,那么冀州同样也是赌桌。

曹操准备先和枣祗比一下大小,然后等斐潜回军,曹操还可以再渡河北上去攻击河内和冀州那些被斐潜占领的县城,接回邺城的曹丕和残兵。

虽然斐潜有战马,但是骠骑军一来要渡河,二来是走外线,要绕圈,而曹操选择的几乎都是直线,而在这个过程当中,斐潜要分兵,要驻守,要粮草,要容纳地方人口,官僚,以及那些换个皮的……

所以在战略上,确实有达成曹操预设目标的可能。

荀彧默然。

他承认这是打破当前僵局的唯一方法,但他性格更为谨慎,总是想将风险降至最低。

曹操的计划,无异于一场豪赌,赌他们能在斐潜回师前完成破坏并安全撤回。

『明公既然决意已定,』荀彧最终缓缓道,语气依然沉重,『那彧便尽力辅佐。然粮道安危,乃重中之重!需遣大将护卫。进军速度需快,破坏需彻底,绝不可在雒阳城下纠缠!时机一到,必须果断后撤,绝不可恋战!』

『善!』曹操点头,『文若所言,正合吾意。进军之事,吾亲自督促!』

底牌被扔在了赌桌上。

曹军这台战争机器开始轰鸣运转,营寨拔起,大军开始从伊阙关涌出,与从太谷关方向开来的荀彧部汇合,组成在一起,开始缓缓向雒阳方向推进。

压力,瞬间转移到了雒阳一方。

正如曹操所预料,面对曹军主力的全面压上,枣祗几乎没有任何选择余地,只能急令所有在外骚扰、救援的黄忠、杜畿、王昶、从来等部,立即放弃当前任务,火速退回雒阳城内协防。

广袤的河洛原野上,失去了骠骑军游骑的制衡,曹军的破坏行动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浓烟再次冲天而起,且规模远胜从前。

然而,曹操的大军,也正如荀彧所担忧的那样,彻底离开了坚固的关隘保护,将自己暴露在了未知的风险之中。

每一步推进,都伴随着粮道延长的隐忧;每一天过去,斐潜回师的阴影就更近一分。

一场围绕着时间与破坏的竞赛,以及一场巨大的战略冒险,就此拉开序幕。

雒阳的命运,乃至整个中原的战略格局,都系于这险峻的一搏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