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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诡三国 > 第3828章 不稼不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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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奔腾,宛如千古之前就这么奔流着,也像是千古之后依旧如此。

朱灵上岸的踪迹,被简单的进行掩盖一遍。

如果不是靠近了仔细侦查,一般都是看不见的,而曹军会到河岸边上仔细巡查么?

显然不会。

如果会的话,朱灵也不会带着部队从这个渡口上岸了。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但也带来了刺骨的寒意。

夜袭北邙山,只是第一步。

『醒了?醒了就拖过来吧……』

朱灵说道。

两名骠骑兵卒应答一声,便是半架半拖着一个被反绑双手曹军什长走了过来,将其按倒在朱灵面前。

『你叫李七,对吧?』朱灵坐在一块石头上,借着篝火的光,打量着俘虏,『这是你的令旗……还有这些……对吧?』

朱灵摆弄着从李七身上搜出的东西。

李七面容粗犷,此刻虽狼狈,瞪着眼,眼神却带着一股倔强,不理会朱灵,而是左右转动脑袋查看着什么。

『别找了……』朱灵擦拭着战刀,『其他人都死了……至于你,想死还是想活?』

『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一名骠骑兵卒踹了李七一脚,『若有半句假话,就砍了你脑袋!』

李七扭过头,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闷声道:『要杀便杀!李某什么都不知道!』

那骠骑兵卒大怒,举起刀鞘就要抽打李七。

朱灵却抬了抬手,阻止了他。

朱灵站起身,走到李七面前,蹲下身,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是条汉子。两军交战,各为其主,你不说,某也敬佩你。』

朱灵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平和,让李七不由得愣了一下。

朱灵没有急着再问,而是将一枚骠骑银币拿到了李七面前。

『这是你的……这是真货……』朱灵又拿出了另外几枚色泽灰暗,轻薄粗糙,字迹模糊,正是山东各地私铸泛滥的劣质铜钱,丢在了地上,『这些就是恶钱了……他们就给你发这种钱当兵饷?』

这些钱都是从李七身上搜出的。

朱灵将那枚精美的骠骑银币递到李七面前,问道:『某且问你,自曹贼起兵,征战多年,转战青徐,平定南阳河北,可曾对你们这些士卒,以及对冀、兖、豫州的百姓,许下过什么诺言?』

『啊?』李七愣住了。

朱灵将那枚骠骑银币弹起,然后又是伸手接住,慢悠悠的说道:『比如……说什么减赋税啊,均田亩啊,要涨兵饷啊,抑或是……让百姓民众安居乐业,都要幸福啊……』

朱灵忽然笑了出来,然后指了指被他扔在地上的几枚劣质铜钱,『然后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在给你们发这种恶钱?』

李七嘴唇动了动,想要反驳,脑海中却一片空白。

减赋税?

似乎提过,但最终落到他们这些底层军户和普通百姓头上的,只有越来越重的摊派和劳役。

均田亩?

那是豪强士族才能享有的东西。

兵饷?

他想起每次发饷,上官总能找出各种理由克扣,缓发。

即便是发到手里,也常常是会夹杂着市面上都不愿意接受的劣钱,而且还不足数……

看着李七陷入沉默,脸上露出挣扎和回忆的神色,朱灵笑了笑。

朱灵示意,让手下给李七松绑,然后将那枚骠骑银币拍在了李七手中。

『知道么,这钱啊,乃骠骑大将军督造。大将军曾允诺改善关中、并凉民生,使市井繁荣,商旅通行,此钱便是明证!质地均匀,分量十足,童叟无欺!你再看看那些……』朱灵指向地上的劣钱,『这些都是什么玩意啊?在关中根本就没人会收!不过么……你知道为何山东、中原之地,此等恶钱,依旧泛滥么?』

李七下意识地摇头,然后迟疑了一下,说道:『我,我听说……是当年董卓,董卓造了许多恶钱……』

『哈哈!』朱灵冷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说道,『非是董卓一人之祸!董卓所铸劣钱虽恶,然数量终究有限!真正让此等恶钱充斥市井,盘剥尔等血肉的,正是山东中原那些高踞庙堂、满口仁义道德的山东士族,各地豪强!是他们,在背后私开炉冶,仿铸恶钱!董卓死了多少年了?可是山东中原依旧恶钱不断!新铸不止!他们驱使尔等为其卖命,用尔等的血肉换取他们的功名利禄,转过头来,却用这等连牲口都不屑的劣钱来打发你们!尔等在前线搏杀,他们在后方享乐,还要用最下作的手段榨干你们最后一点油水!』

看着李七有些茫然的眼神,朱灵摇了摇头,『不懂是吧?以前我也不懂……这就是他们的手段啊……这么说吧,天下的财富,就像山林里的鹿和野兔。以前规矩严,大家按规矩打猎,虽然达官贵人打得更多,但寻常百姓也能分点汤喝……』

『现在天下乱了,规矩没了。董卓是那个第一个冲进皇家苑囿,放火烧山,开始明抢的人。他动静太大,所以所有人都看见他在抢。』

朱灵看着李七,说道,『但你以为只有他在抢吗?不。那些口口声声要讨董的州牧、太守们,那些本地的名门望族,他们看到董卓抢了,非但不阻止,反而立刻把自己地盘上的山林全围了起来,宣布此山归我所有,然后开始在里面肆意捕杀。他们用的弓箭,就是这些私铸的恶钱。』

『所以你明白了吗?』朱灵说道,『董卓就是那个砸开了库房大门,吸引了所有守卫目光的江洋大盗。而各地的诸侯豪强,是成千上万个趁着混乱,撬开你家门锁,把你家底偷个精光的小偷!』

『他们偷走的,是你仓里的粟、你圈里的猪、你身上的力气,还有你儿孙未来的活路。等你被这些轻飘飘的恶钱逼得活不下去,卖掉田产,甚至卖儿鬻女时,你会发现,来买你田、收你儿女为奴的,正是当初铸造这些恶钱的李府、张家!』

『所以,莫要只盯着长安骂董卓!更要看清,是谁在你们家乡,用一模一样的法子,日日夜夜地,收割着你们的血肉!』朱灵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愤懑和质问,『李七!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再想想你家乡的父老!曹氏、还有那些依附于他的士族豪强,可曾真正给予过你们什么?除了无休止的征战、沉重的赋税、和这连糊口都难的劣质饷钱,他们还有什么允诺是兑现了的?你现在还觉得,维护他们,值得吗?为他们卖命,至死不渝,图的又是什么?!』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七的心上。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枚铸造精良的骠骑银币,又看看地上那些形同废铁的私铸劣钱,脑海中浮现出家乡破败的屋舍,面黄肌瘦的亲人,上官贪婪的嘴脸,以及那些高高在上的士族老爷……

统治阶级收割民间财富的手段可能会进化,但是本质上不会有任何的区别。

千百年来,都是如此。

有些事情,不说不想,那么日子还能混沌着过。

但是当遮羞布被扒开,两边一对账……

一股混杂着委屈、愤怒和醒悟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了李七心头。他之前那点基于职业身份的倔强和麻木,在这一刻,在朱灵这番直指根源的诘问和手中沉甸甸的骠骑钱币对比下,开始冰消瓦解。

李七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死死攥紧了那枚骠骑钱币,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忠诚的壁垒,一旦出现了裂缝,崩塌便只是时间问题。

朱灵没有再逼他,而是对身旁的士卒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那名士卒取来了一个小布包和一件折叠整齐的战袍。

朱灵将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散发着麦香的炊饼,以及一小块用盐腌制的,色泽正常的肉干。

『好坏如何,你自己看。』

朱灵将食物和战袍推到李七面前,声音依旧平静,『这是我军中寻常士卒的口粮与配发的战袍。你且看看,摸摸。』

李七下意识地接过炊饼,触手坚实,绝非他常吃到的那些掺了大量麸皮,甚至上沙土的黑饼子能比的……

而且这肉干……

虽不多,却是实实在在的肉。

李七又摸了摸那战袍,厚度和质地,比他身上那件早已破旧板结,难以御寒的破衫不知强了多少倍。

他是老兵,他自然知道这些东西对于一个普通士卒意味着什么……

是生存,是保障!

『曹军之中,』朱灵缓缓说道,目光如炬,仿佛能看穿李七过往的所有艰辛,『尔等寻常士卒,可否按时足量领得食粮?所发衣袍,可能真正御秋冬寒风?怕是拖欠克扣乃为常事,发放之物,亦多粗劣不堪吧?』

李七喉咙滚动,无法反驳。他想起自己手下那些兄弟,常常饥一顿饱一顿,冬日里只能蜷缩在一起靠体温取暖,冻毙者时有发生。

上官的许诺,如同这大河的声响,听得到,但是抓不着。

见李七神色愈发黯然,朱灵知道火候已到,他左右看了看,然后冲着某个兵卒招手,『牛大郎!你过来一下!』

一名站在稍远处的骠骑士卒走了过来,此人面容朴实,带着一股李七熟悉的,同样属于底层军汉的气味。

『喏!』朱灵指着这名士卒介绍道,『他叫牛大郎,原为流民之后,你不妨问问他,如今在我军中,是何职司?饷钱几何?家中境况又如何?』

牛大郎朝着朱灵拱了拱手,然后看向了李七,目光坦诚,『我爹原本是山东人,逃难至关中,得分了田亩,后来却被地方上的蠹吏无辜打死,是大将军麾下处置了蠹吏,又救了我和小妹性命,再后来我投了军,如今累计军功,新升了队率。饷钱么,都是按月发放,皆是足色骠骑钱,从不拖欠。去年攒下的饷钱,托军中捎回了家,俺妹来信说,买了些粟种,还修了屋顶,养了一头牛,三只羊……这在以前,俺想都不敢想。』

牛大郎的话语朴实无华,没有夸大其词,却比任何慷慨激昂的宣言都更具冲击力。

李七怔怔地看着牛大郎,仿佛看到了另一种可能的人生轨迹。

同是底层军汉,为何境遇如此天壤之别?

朱灵适时的说道:『李七,你还不明白吗?曹氏与其麾下士族,视你如草芥,如犬马,用之则驱,弃之则敝!他们何曾真正在意过你死活?何曾在意过你家中父母妻儿是饥是寒?这样的人,还值得你效忠么?』

朱灵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李七,『而在骠骑治下,功勋自刀剑取,爵禄由战功得!大将军重信守诺,改善民生,强兵富民,绝非空谈!这钱币,这衣粮,以及大郎之言,皆是明证!你为那些盘剥你,视你如猪狗之人守密守忠,失去的不只是你自己的性命,更是你以及你家乡亲人可能拥有的,一条新的,活得更像个人的路!我问你,值不值?!』

『现在,』朱灵的声音放缓,『告诉我,你所有知道的,这里的布防详情,曹军斥候的联络方式与暗号!这不是背叛,这是弃暗投明!是为你自己,也是为无数像你一样的兄弟,寻一条真正的生路!』

李七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枚仿佛带着温度的骠骑钱币,又抬头看了看面容诚恳的牛大郎,最后目光扫过那些虽然沉默却眼神清亮的骠骑士卒。

往日的艰辛、上官的苛责、家乡亲人的愁苦面容……

最终冲垮了他心中最后的堤坝。

李七抬起头,眼中透出了一种解脱,『我说……这山上,有哨三处……日间以旗挥舞为号,夜间以火光明灭为信……』

……

……

次日,天光微熹,深秋的晨雾如同薄纱,笼罩着黄河两岸的山峦与营寨。

北邙山的一处山脚下,一队约二十人的曹军士卒,在一名面带倦容,兜鍪歪斜,甲胄也是略显的有些松垮的军校带领下,懒洋洋地,顺着小路缓缓而来。

他们的任务,是例行巡查。

这一队曹军没有战马,到了北邙山山下,抬头望了望眼前不算陡峭却也需要费些力气攀爬的山坡,又摸了摸自己咕咕作响的肚子,脸上露出明显的不耐烦。

营中近日传来的消息,说是粮草转运又出了岔子,连他们这些中护军的嫡系部队,口粮配给也被削减了……

曹军军校不想爬山。

这大清早出来巡哨,腹中空空,寒气侵体,实在提不起劲头。

『王二!李七!赵麻子!还活着就给老子吱一声!』

曹军军校双手拢在嘴边,扯着嗓子,对着雾气缭绕的山头方向胡乱喊了几声。

声音在寂静的清晨传出老远,惊起了几只林间的寒鸦。

他并未按照规程亲自带人上山查验,只是仰着脖子,眯着眼望向山顶隐约可见的哨位轮廓。

过了片刻,只见山顶方向有人影晃动,随即一面绿色小旗被举起,左右各摇晃了三下。

『啊……』曹军军校看着,然后转到了另外的方向,『赵麻子没事……啊,王二李七都没事……得了,回!』

曹军军校立刻挥了挥手,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都听见了,也看见了,好着呢!』

手下兵卒在一旁说道:『现在回营么?』

『回个屁营!』曹军军校骂道,『这么早回营?你他娘的是觉得差事没干够是吧?!找个地方,看看能不能打点兔子山鸡……这日子,再不搞些肉吃,就没法过了!』

山东中原的习惯么,并不是看手下的任务是否完成了,而是看手下究竟是『闲不闲』……

在一些管理者看来,下属的『忙碌』本身就是对其权威的服从和认可。如果下属准时下班,或是看起来很『闲』,那么在山东中原的管理者眼里,就是『工作不饱和』、『对上官不够敬畏』、『没仔细认真工作』,或者是『没把公司当家』……

哦,是『没把营地当家』。

按照道理来说,谁的任务完成了,在没有紧急情况下,就可以各自休息,但是很明显,山东中原的这些上官,总是觉得手下太闲了不行,一定要让手下都『忙』起来才算是自己『管理有方』。

所以固然是曹军军校偷懒了,没爬山,当然节省了不少的时间,但是如果就这么回营地,肯定回被派遣去做其他的什么事情。

手下兵卒心领神会,顿时露出了喜色,纷纷低声叫好,或是眼冒绿光,或是伸舌头舔嘴,精神头立刻就不一样了。

营中缺粮,上官们或许还有办法弄到些额外吃食,但他们这些底层军官和普通士卒,早已是饥肠辘辘。

这巡哨的差事,虽说辛苦,却也是离开大营视线、能够私下觅食的难得机会。

曹军军校大手一挥,『兄弟们起早贪黑,辛苦巡哨,岂能空着肚子回去?走!去那边林子看看,打点野味,给兄弟们打打牙祭!都机灵点,别弄出太大动静!』

一行人调转方向,不再理会山头上的岗哨,兴冲冲地朝着那片据说有猎物出现的林地钻去。什么军纪规章,什么岗哨职责,在饥饿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填饱肚子,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