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喊来伙计,伙计见了画像,稍加回忆:“是这个人出来接了纸笔,不过我看他立时交给另外一个人——看着那一个才是写字的。”
夏君黎想了一想,从身上寻出些碎银来,递给店老板:“多有叨扰了,这点钱,算是补了他们欠的账罢。”
店家忙推辞:“这如何使得——你也是叫他们骗了钱的,如何反叫你来……”
“我还要请你们帮忙,”夏君黎道,“我还有个朋友,一会儿就下山,他擅画人像,若你们还能记得那另外两人的模样,劳烦你们到时细细与他说说,务要他画得像些。等我有了这三人的模样,说不定便去报个官,若是找到了他们,便将你们的钱一并讨要回来——现下不过是提前将你们的给上,省得我到时再来一趟。”
夫妇两人听他如此说,便也将银钱接过去了。
骆洲一时还未回来,夏君黎便先去那三人此前住的房中看了一看。屋子已经收拾清扫一净,内中只有一张硬床,据店家说三人中有两个是借了干草铺盖睡在地上的。他驻足片刻,一时不知该从哪里想起——他想不起,自己到底有什么样的仇人,是与这样三个人能映对得上的。
他出门想去别处转转,俞瑞已先转回来了,夏君黎还没开口问,先看见他手里拿着个木匣子。
“是这个盒子么?”俞瑞道。
夏君黎实在失笑:“是这个。在哪找到的?”
“空的。”俞瑞打开给他看,“东西都拿走了,想必是盒子不好带,所以丢下了——依我看,这人好像很缺钱,就这么个旧盒子,他还想换点钱,跟人打听这镇上哪里有典当的所在——可惜镇上没有当铺,有人引他拿去了镇东头的木匠那——木匠可不缺这玩意,往外卖还来不及,哪里还要收他的,可也不知他怎么个口才,硬是换得了十几个铜钱。我问了木匠,那人拿了钱,看着是从镇东头出去了。”
“你问清了是画像上这个人?”
俞瑞动了一下手里的画像:“不然是谁?”皱眉,“还有别人?”
“他还有两个同伙,想来是与他在镇外会合。”夏君黎将客栈所得告知。俞瑞略一思忖:“亦不出奇——接应者多,方不易有失。他们这回的目的,恐怕是不计一切要搜罗关于你的情报,或是寻你的把柄——就算你这里的东西既不值钱,也不机密,他们却也要先拿了才晓得——若我料得不错,应是东水盟另雇的人手。”
“这些自是不奇,我只奇——他们怎么找到灵山来的。”
“你可曾还与什么人说过你要来灵山?”
夏君黎摇头:“这事——就连我自己也是这两日匆促决定的,这几人——不是说都来了三天了,听起来反像我追着他们来似的。”
“不是特意来撞你,那便是碰巧给你撞上了。”
“可就算是我前几月在真隐观住过的事,也没几个人晓得。”
“那可就未必。”俞瑞冷笑,“方才那个叫守愚的不是说了,他观里的道士此前恐怕没少谈论你住在真隐观的事——消息走漏出去亦不出奇。”
“守愚道长虽是那般说,但观里的师兄弟为人勤谨,最多私下说说,在我面前既然分毫也没表露出来,在外人跟前也必不会轻易说起——否则,我早两月就给人找到了,哪能在灵山躲那么久。”
“说不定是这三人有本事?”俞瑞呵呵笑起来,“你的对头本事可是越来越大,你却是越来越摸不着人家的来路了。”
夏君黎被他说得微有不忿:“你且放心,他们敢这么欺到我面前,我这番定是要把人找出来的。”
“好。”俞瑞道,“你若能把这三人找到,老夫自有得是法子,让他们吐出实话。”
镇子很小,能问的地方都问了,两人返回客栈,又等片刻,才见骆洲赶来。他具向夏君黎回报在灵山各家道观打听来的消息,果然别家道观亦有人对画像上人有印象,不止一家记得他昨日在观中逗留甚久,亦有人提及见到他另有同伴,但要说有什么特别出格的举动,却也没有,甚至没见他们与任何人搭话打听。
夏君黎简单与他说了自己与俞瑞所知,见店家夫妇还未歇下,便叫骆洲与他们先将另二人的模样一说一画下来。如此忙到夜深。三人仔细看那两张新成的人像,骆洲在旁指着道:“这一个人,他们说恐怕就是那个写字的,比早前那个瘦些,也白生点,细眉细目,但看着也不是弱不禁风的书生样,若背后看和第一个人差不多;最后这人矮小些,是个圆脸,我照他们说的画下五官,总觉得——他这眼鼻口看着都怪怪的,但他们说就是这个样,你看——就是这样了。会不会有易容?”
夏君黎的目光在那两张新像上停留良久,回头重看室中——室中实在简陋,没有太多的摆设,不过对住店之人来说,有张床能过夜便已是最重要的了。店家说这床只够一人睡,另两人只好睡地上——床确实不宽,但只要不和上房比,也并不至于真小到不能挤;这固然是最普通、最便宜的房间,可比这寒碜得多——也便宜得多——的,还有拥挤潮湿的草铺,这几人却并没有选。对手头拮据的穷人来说——还能有钱住店——即使是这么一间房,也已很是奢侈了,而这张所谓的窄床,对行旅中人来说,早足称温暖香甜之所在,好不容易花了最后的钱住了店,要是其中两个还和野外似的睡在地上、草铺上,那就不是奢侈,直是浪费了。
他目光移回到画像,看第一张,第二张,然后第三张。他在第三张画像上驻目了片刻,道:“这人……恐怕是个姑娘。”
“姑娘?”骆洲凑前看,“但是……”
俞瑞将肘碰了他一下,嘿嘿笑道:“你别但是。他是相面的,里头门道,你争不过。”
“我……”骆洲解释,“我是想说,但是听店家说他们三个穿着一样的衣履,都是一起走长路来的,言谈举止也都差不多。这个人虽然矮一些,但精神头可好得很,老板和老板娘是一点也没往姑娘上想。”
夏君黎以指略略描摹那第三张像上的五官:“这只是画像,且非你亲见,或许作不得准,不过你说他五官画下来有些怪,或许正因她是女子,你却以男子视之,便觉不甚自然。她平日在外虽以男装示人,想来仍然不便和外人去挤草铺,和同伴私下同处一室亦不能无视男女之防,如此自也能解释——为何三个人花了钱,却不能挤在一张床上过夜。”
俞瑞冷哼了一声:“管他是男是女,人家中午就已溜之大吉,你眼下画像是有了,但这么晚恐怕也难去追——等到明日,你待从何去寻?”
“我算一卦。”
“……什么?”俞瑞直是怀疑自己听错,“……算卦?”他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如此儿戏?”
夏君黎笑笑:“前辈就算不信我,也该信这所在——灵山脚下,算卦定当灵验,如何是儿戏?”
他从身上摸出三枚铜钱待要摆开,只听一旁骆洲嘟囔道:“我觉得不用算……”
夏君黎瞥了他一眼,手上顾自将铜钱抛出:“你知道他们去哪了?”
“不是,”骆洲连忙摆手,“就是想着……如果是东水盟的人,得手了东西,不是应该回建康复命么?建康在此地东北,从东面离开镇子,往北快行也要两日才到,他们既然身上没什么钱,自是赁不到车马,坐船也坐不得,只凭走路三个人想必快不了,我们能追上的。”
“也未必就是东水盟;想翻我底细的人京城也有,万一他们是受命于太子——那岂不应回临安复命才是?”
“太子的人能这么穷么……”骆洲嘀咕。
这话倒是提醒夏君黎了。“照你这么说,别说太子,东水盟资财也不浅,怎至于派来的人这么落魄?”
俞瑞咳了一声:“有些人正因是没钱,才冒险受雇于人,来开罪你,事情办完之前,那自然还是穷的。”
夏君黎已经把铜钱抛到了第三次:“那照俞前辈的意思,我该去哪找这几个‘穷’的?”
俞瑞瞥着那渐趋停当的三枚铜钱,反问:“你卦上说去哪?”
夏君黎不答,复又耐心抛了三次,方“啧”了一声:“这回运气竟这么好?”
俞瑞被他弄得极不耐烦:“什么卦,快说便是!”
夏君黎解释:“我这人向来犹豫不决,弄得我每回投卦,出来的结果亦常模棱两可,少有像这回——上下爻都是巽卦,定定地就指向东南方——倒叫我预感,这趟找人多半有些天时帮衬。”
“东南方?”骆洲道,“这可奇了,既不是去建康,也不是去临安?”
俞瑞冷笑一声:“这倒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离此地最近的府城是东南方的信州城——他们不是缺钱花,想找个当铺换点铜钱么?这小镇子里没有,信州城却当然有,既然赶远路需要盘缠,便也只好就近去信州城里休整一番再出发,说得过去。——如何,你可要立时追去?错差了这半天,再等下去可不好说了。”
骆洲在一旁又咕哝起来:“他们身上怕是也没值钱物事可当呀,总不能把大哥的东西拿去当了,好不容易骗来的,不得交给雇主换大钱?”一顿,“是了,他们定是同雇主约定了在信州接头,接完头自然便阔了——不然,怎么舍得把最后一点钱都花了来住店?不过……不过他们住店的时候,东西好像还没得手……”
夏君黎也没听他口中自言自语,只默默把铜钱都收了,才道:“不急。今晚在这休息,明日早点起来,能追上。”
骆洲闻言便应了,唯俞瑞看起来尚现犹豫。夏君黎便道:“俞前辈不必担心,这三人既不可能晓得我来,也便是不知后头有人追,想来不会走得太快;从今日所见,他们似乎也没用什么非常手段特意遮掩行藏,我们有画像在,定能问得到。眼下大半夜的就算赶去信州也入不了城,何如就在这养养精神?”
俞瑞只皱着眉头:“我不是说追不上,只是算卦之事,当真灵验?万一错了方向,我们动得晚了,再想回头只怕来不及。”
“你若是多卜几次卦,定也会有我这样的感觉,”夏君黎笑,“有时候卜得的卦象虽不罕见,可与当下的情景、心境放在一起,就能让人顿然有种直觉——直觉地相信,此番之事并非渺茫。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俞瑞哼了一声:“你既将话说得这么满,那我便等着看你明天如何捉到这几个凶手;若是错了,那也是你的事——反正他们要对付的人又不是我。”
夏君黎没有回答。他从来不是一个将话说得“满”的人,可——错失了那么多次,运气偶尔也该到自己这边转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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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张床虽不是挤不下三人,不过夏君黎本着几分敬长之心,还是将床榻留给俞瑞,自己同骆洲一道铺睡在地,反正他们还不至于像那三人一样,过了这夜就没钱再住店。一夜无事,次日三人天不亮便起身上路,天光大亮之时,已抵达信州城。
运气确实来了,三人去当铺拿着画像一问,果然便问得了这三个人的踪迹。
确切地说是一个人——昨日来当铺的只是那三人中的一个——那个白面细目的、大约正是执笔写信的男子。寻常会来这等地方的多是两种人——生活拮据以至不得不典质物件的落魄人,和喜欢搜求值当器物甚至遗珠古玩的闲裕人。事实上前一种人一向远多于后一种,所以当铺里自然也看惯了衣衫破旧的来客,昨日这男子穿着粗布短衫也引不起他们多少注意,令得写票记忆深刻的倒是他那一口中原官话,和他与这破旧衣衫并不相称的一张白脸。
“他来当的什么物件?”夏君黎问。
“那倒是两幅好字。”里头的朝奉接了话,“客人有没有兴趣看看?”
写票本来要说什么,闻言便转开去了。夏君黎点了点头,只见朝奉着看柜稍加寻找,便递了两幅“墨宝”出来。
夏君黎打开第一幅,微微皱了皱眉。这幅字笔法俊逸,神采飞动,书法固是极佳,却显然不是自己遗失之物。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他下意识念出来。
“这可是百年前咱们江南大家黄庭坚的名句!”朝奉凑首过来,兴致勃勃指着落款,“程允,也是江西人,书法大家!他这‘夜雨帖’十分难得,若能做成悬轴挂在家中,何愁不风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