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三人平安。
谁也不知道老道士怎么做的。
谁也不知道白鹭怎么想的。
醒来后,白鹭第一时间找上道观,在青笠的见证下,与老道士密谈数日。
具体内容无从知晓。
但那之后没多久,
白鹭便通知,
为双生女举行抓周仪式。
全权交由老道士负责。
封建且迷信,隆重非常。
故,前期准备时,引来不少镇民的反对。
仪式当天,
不放心的镇民们集结围观。
待听到白鹭宣布,
长女拜老道士为师,
从此留在道观。
老道士一句,
年节之外,
双生女严禁私下见面。
所有人都惊了。
赤脚大夫和况老二当场掀桌摔椅,厉辞呵斥,坚决反对。
然,
白鹭意决,
不听不管不让步,
众人想动武,
奈何打不过老道士,
结果还是照旧。
……
况家镇的人都爱夸,
镇长家的双生花。
天赋聪慧,
机敏过人,
乃况氏以来,
祖上智商最高代表。
但若在两姐妹中间做比较,
姐姐况千风开朗活泼,
虽天性顽劣,
却不惹人讨厌,
反倒因这性格与乱世更配,
比木讷的妹妹更招人爱。
外人如何想如何看,
对两姐妹的感情没有半点影响。
一如家规在前,亲娘在后,
道长师傅三申五令,
也依然阻止不了她们偷偷见面。
况千风最喜欢妹妹千钟的一点就是,
话少乖巧脑瓜好。
凡事以姐姐为优先。
听姐姐的话,跟着姐姐走。
姐姐偷玩能掩护,
姐姐功课能代笔。
近乎完美的伪装从未被道长师傅发现过。
优秀如斯,
还要什么自行车?
“不过你平时跟娘说话,也多说几个字嘛。”
今天又出去浪了一天,
况千风这会儿累得有些脱力。
披头散发,
在窗边软榻上,
懒洋洋的大字瘫。
两只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自家妹妹看。
看妹妹正襟端坐在大书桌前,
认真替她整理功课笔记的侧脸。
心中油然升起“吾家有妹初长成”的宽慰。
以及,
众人皆醉我独醒,
全镇都瞎她独明的骄傲。
她的妹妹,
天下第一好。
“前几日青笠跟我说,
你平时话太少,
还说什么,寡言?孤僻?
让我开导开导你。”
况千风一脚踢开金丝祥云履,
边说边瘪嘴,
表情不屑又嫌弃,
“那只猪,
一天到晚吃吃吃,
除了念经,啥都不懂。”
像青笠猪那样,
只会念经的话题终结者,
居然都敢说她妹妹寡言沉默了,
那千钟平日究竟得多……
明明妹妹跟自己聊天很正常……
“恩。”
回答她的是极简的一个字。
况千风当场哽住。
没听到姐姐继续说话的声音,
况千钟顿了一秒,
从繁杂的符箓中抬头,
想了想
追加了一个字,
“好。”
况千风:……
怎么办,
我妹妹敲可爱!
“对了,
千钟快来,”
况千风翻身坐起,
在一身花花公子的衣衫中翻找,
“今儿弄到个小玩意儿。
南边来的恩客送画舫姐姐的。
姐姐不喜欢,
我就给要来了。”
况千钟歪头,
看了看衣衫不整女扮男装的姐姐,
又看了看面前桌案上,
道长师傅给姐姐布置的功课,
思考一秒,
抱起符箓手册,
起身走了过去。
小玩意儿确实很小,
确实也没多有意思。
两人玩了会就丢一边去了。
“哎,”
两姐妹靠坐着,
脑袋挤脑袋,
没两分钟,
况千风就忍不住话痨,
“青笠那只猪,今天没来吧?”
不知道为什么,
亲娘和道法高深的师傅都分不清她俩,
偏偏青笠猪就从没认错过。
“没什……”
况千钟摇了摇头,
摇一半记起姐姐的话,
事无巨细道,
“上午你出去之后,
道长师傅来布置了功课。
师傅说,
今日的功课重些,
午饭就让青笠师哥送来书房吃。
中午师哥过来见到是我,
就留下来一起吃的午饭。
然后师哥问我功课有哪些……”
说到这里,
况千钟连忙翻开怀里的符箓手册,
挨个指给况千风看,
“这个、这个,
还有这个,
这几个符箓是师哥教我的。
我画的不大好,
师哥说,等你回来了,
让你重画一遍,
不然师傅那边不好过关。”
毕竟她不是每日言传身教的跟在老道士身边修行。
仅凭功课笔记,
姐姐和青笠师哥的指导,
能做到的实在有限。
往后据说会有更深奥晦涩的道法,天赋和勤恳缺一不可。
到时候,
即便青笠师哥亲自上阵,
怕也帮不了姐姐……
况千钟在七岁的小小年纪,
每天每天,
像个七十岁的老妈子,
忍不住替姐姐操碎了心。
“好啦好啦,”
况千风一把揉乱妹妹的头发,
给她怀里的符箓手册丢开,
“老家伙都说了,
你姐姐我是千年不遇的道法天才,
这些东西,随便弄弄就行。
你就别操心啦!”
况千钟小幅度点点脑袋,
脑中闪过下午青笠师哥逗她的胡话,
余光偷瞄一眼姐姐,
觉得自己应该敏感多虑了。
什么七岁一大坎,九岁生死劫。
一定是师哥欺负人,
又拿新学的道法吓唬她。
“那……不早了,”
窗外的暮色提醒况千钟不宜久留,
“娘该回来了,我得赶紧回去。”
上次跟姐姐玩闹太久,
忘记了时辰,
被亲娘上门抓了个现行。
当时娘就严厉警告过,
再有下次,
便直接送她去外面念书,
十年八载的,
不到成年不给回。
临走前,
况千钟又提醒况千风好几遍,
“那几个符箓记得重画。
功课笔记我整理好了,你记得看。
后天娘跟二婶她们约赶集,
到时候我早点过来。”
况千风笑笑,
故作不耐烦的摆摆手,
“好啦好啦,
我都记得啦,
快回去吧,
你也记得多跟娘说说话。”
况千钟眨眨眼算是答应了。
回到家,
况千钟看见白鹭,
谨记跟姐姐的约定,
吃饭的时候,
主动搭话道,
“娘……”
白鹭:?
况千钟:……
今天去找姐姐的事情不能说,
道长师傅和青笠师哥也不能提。
符箓难,
道法难,
姐姐的要求更难……
“好吃。”
她指了指手里的饭碗,
勉强接上了话。
白鹭看看碗,看看碗里的米,心下明了。
“千风今天穿得挺好看。”
况千钟:“恩。娘也去画舫了?”
白鹭嘴角抽搐。
况千钟心头一凛,
“娘!
……道长师傅说,
食不言寝不……!!!”
白鹭:……
我女儿蠢得有点萌。
“吃饭。”
“恩……”
这之后母女俩没再说一个字。
待况千钟以为万事翻篇,回房睡觉时。
白鹭站在庭院月色下,
隔着门,
背对着她道,
“早点睡。
明日一早送你去海市。”
况千钟脑子嗡地一声,钟鼎乱响。
她急忙拉开门,
噼里啪啦,竭力解释认错,
词汇量比七年来说过的全部话还要多。
然而回答她的,
只有亲娘沉默如山的背影。
“我不走——!”
……
“臭道士你给我出来!”
回字形的道观内院,
房门一间间被暴力踢开,
直到最后一间。
老道士躲在小库房里,
房门被踹开的瞬间,
两根手指捏一盏小酒杯正往嘴边送。
况千风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你还有脸吃!”
老道士咕咚咽下,
除了辣,
啥滋味儿都来不及品,
赶紧狡辩,
“我没偷喝!”
况千岁楞一秒,
身后青笠追了上来,
她回神,
扬手甩了张黄纸,
抬脚把门踢上。
门外黄纸爆出刺目金光,
转眼化作结界,
将青笠阻在库房之外。
青笠难得神色动摇,
可师妹的结界他破不了,
无奈何,止步于此。
“你的天赋,
不该用在这里……”
隔着结界,呢喃随风吹落。
连青笠自己都没听清。
结界内。
况千风一口气不歇,
连声质问。
“为什么!”
“为什么让娘送千钟离镇!”
“为什么从小就不让我们见面!”
“七岁生坎,九岁死劫……
到底是什么!
到底卜的是谁!”
叮铃。
当啷啷——
盅碎酒撒,
小酒杯顺地滚到脚边。
老道士醺红的脸色,
眨眼间褪成惨白,
“你……
你、你…胡说些什……”
结巴着,
想着否认,
一团浆糊的脑子里,
突然灵光闪过,
想通痛骂道,
“青、笠!个混账臭小子!!”
况千风:……
“行了。
是你自己喝醉酒说梦话告诉我的。”
老道士白脸转黑:……
良久缓过来,
他颤巍巍从蹲姿站起来。
单手扶着身边的杂物,
短短一会功夫,
仿佛老了几十岁。
“况柒寿……是个好人……”
老道士心中几番天人,
最终还是决定不说实话。
至少,
不全说。
“当年你爹,
于危难中救下我与青笠,
后又于镇上修建道观,
我道门一派孤脉方得以延续。”
况千风看出他心思,
抱怀靠在门上,
“编,
接着编。”
得知妹妹被送走那一刻,
她便打定主意,
无论如何也得撬开老道士的嘴。
“今儿不说清楚,
谁都别出这个门。
反正修道辟谷,
您应该挨得住吧。”
……
七岁生坎。
因为道长师傅的一句批命,
两姐妹分居异地。
为了让对方能活下去,
为了不输给天意命理,
各自努力,各自拼命。
两年后。
除夕夜。
“我跟千钟说好了,
子时一过,
就去接她回来!”
况千风站在道观前院雪地里,
仰面望天。
一身仙鹤赤霞道袍,
冷风吹过,
广袖猎猎鼓动,
脸上的笑意不断堆叠。
两年其实很短。
在师傅的教导下,
她没日没夜修习道法。
符箓经咒,丹鼎法器,
无一不习,无所不通。
两年间,
妹妹隔三差五寄来书信,
她呢,
半月回一封的空暇都挤不出来。
不过没关系。
“很快就结束了。”
命批的九岁死劫就要过去了。
接下来的岁月,
她会用她全部的道法,
去守护好娘亲和妹妹。
顺带,
守住况家镇和道观。
除夕的雪,是冬日独有。
晕了嫣红炮仗纸,
染了暖黄灯笼光。
连月色打在人脸上,
也分外温柔带着甜。
“啊……”
老道士揣着手,
红泥醅酒,
仍是十年前的模样。
“过了今晚就好了。”
话虽如此,
他心里总有股不安挥之不去。
青笠低头往小铜锅里涮肉。
脸上亦是一片笑意。
“听姐姐说,
千钟在外头久了,
吃辣吃得厉害,
不知道我调的这酱行不行……”
况千风:“够辣。放心。”
青笠咧嘴一乐:“哎!”
咕嘟咕嘟的沸声,
似每个人心中焦灼在冒泡。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死劫没来,亦未离开。
脚步声,
自远处疾疾而来。
碎雪嘎吱刺耳,不带半点善意。
三个原本就表面硬撑的人,
瞬间脸色沉如黑水。
“……”
声音比雪碎,
急促又慌张。
“……千…救……”
鹅毛大雪忽而降落。
仿若在说,
久等,
死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