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淅淅沥沥而下,一片雾蒙蒙。
偶尔有行人穿街而过,细雨落在油纸伞上,汇成一股股细小的水流,自伞沿滑落到地面上,溅起一滴滴水珠。
慧心站在窗边,因风吹而倾斜的细雨入窗而来,在他的眉尖、衣襟散下一层薄薄的雾。可他却舍不得合上些许窗,正如他不忍错过扬州城的这一番雨中美景。
他所闻见的雨中气息无疑十分清新,青草混合泥土的味道萦绕鼻尖,使人变得舒畅沉静。
手中的菩提手串依旧温润,自空寂大师将手串赠予他以来,无数日夜以来,他不知拨动过多少次。那些被克制的情绪,或许只有它体会的最是深刻。慧心垂下眼,摊开掌心,往日隐藏在袖中的手串显露出来,亦不可避免地染上了雨雾。
细细抚过白玉菩提手串,雨雾被指尖抹去,微微湿润的珠子显得有些晶莹剔透。慧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合上掌心,抬眼将目光落在迷蒙的雨幕中。
江上烟波弥漫,船舫若隐若现,消失在尽头,阁楼上的人望不清前路。
在扬州已然待了半月有余,再过两三日,也该是彼此分别的时候了。慧心望着消失在雨雾中的船,紧紧捏着珠串,心中泛起酸来,眼尾亦有几分泛红。
在窗边站了许久,这才收回目光,准备稍稍合上窗户,回到床边打坐诵经。然正将手按在窗门上时,余光却瞥见熟悉的明黄色身影,正持着伞走出客栈大门,消失在街角。慧心瞧着赵舒玉远去的身影,眼底浮起探究之色,眉尖微蹙,最后仍是坐回床沿,拨动着佛珠默诵经文。
再睁眼时,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宁静。
“……慧心哥哥,慧心哥哥!”能来寻慧心的,自是赵舒玉无疑。
慧心站起身来,不由自主瞥了一眼窗外,天色已比先前昏暗了不少。只是雨仍是蒙蒙地下着,夹杂着不时扬起的微风,淋湿着窗台。
“舒玉?怎么了?”慧心顺手点起桌上的烛台,而后打开了门。
只见来人提着一个大食盒,又拎了一壶酒,挑起眉在他面前晃了晃酒壶,神秘一笑,道:“还能干嘛?自然是给你带些好吃的!”
说罢,便利落地拎着食盒和酒走了进去,而后一一地摆在了桌上。
细眼一瞧,有荤有素、有点心,皆是扬州城口碑最好酒楼里的特色菜,摆满了一桌,足足有十道菜。只是这么多菜肴,对于慧心而言算不得是什么太高兴的事,然他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抿着唇,有些许无奈。
赵舒玉显然瞧出了他的顾虑,说道:“放心罢,慧心哥哥!吃不完的话,便给街上的叫花子送去,不会浪费的!”
“好。”慧心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在当中的那一大壶酒上,“这酒是……?”
烛火映照下,赵舒玉的侧颜有发红,慧心未曾发觉,她低垂的眉眼下有几分不自然。定定地望着跳动的火光,她抬起手腕将颊边散落的发丝重新别回耳后,亦掩去眸中的闪烁,而后故作伤感地叹了一口气。
“这酒是我特意买的。”赵舒玉黯然道,“……慧心哥哥,这些年一路走来,也算是与你同甘共苦了。我心知你遵守戒律,瞧着也是冷情冷性,可其实你也是个性情之人。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若当真对某人某事有所触动,你却也不会再守着那些迂腐的规矩。
在扬州的这些时日,我过得很快乐,亦算是了却我的一桩心事了。在边关时,你欲再度静修几年,而我亦收到了父王的来信,想来当真要到了分别的时候了。这顿晚宴、这壶酒便算是你我分别之宴,你我小酌几杯,只当是为彼此饯别,如何呢?”
赵舒玉的这一份低落,这一番话自是真情实感,亦不可避免地感染了慧心。
握着手串的指尖又紧了紧,慧心的唇紧紧地抿着,心中有万般滋味,最终却化作了唇边一声微弱的叹息。
“……好,我陪你喝。”慧心点了点头,有些怅然。
二人相对而坐,虽面前有满满一桌菜肴,可念及将要离别之事,再美味的佳肴似乎也少了几分滋味。窗外的雨依旧下着,似是更大了些,雨滴落在房檐屋瓦上,此起彼伏地响着,十分清晰。
“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同你喝酒。”赵舒玉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笑容有些许苦涩,“想来,也是最后一次了。”
慧心却是沉默不语,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拿起另一个斟满酒的杯子,缓缓饮尽。
酒是好酒,入口醇香甘甜,可不知怎的,回口却微微有些苦涩。
“慧心哥哥,这酒如何?”赵舒玉眉头微挑,见慧心将酒喝完了,便又为他斟上了满满一杯。斟酒时,余光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神色,见其神色如常,狂跳的心便稍缓了些。
“滋味尚可。”慧心点了点头,亦未曾发觉她这些细小的动作。
“既是不错,那慧心哥哥你便多喝些。我酒量差,喝不了几杯,这么一大壶酒,总不能浪费才是。”自第一杯的爽快后,后头赵舒玉便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酒,吃着菜。
想来他今日也是有些伤怀,慧心也并未拒绝,便这么一杯又一杯地饮酒下肚。虽说一切都将往本该发展的方向进行,可当真要戒断这些年来的情感时,又不可避免的痛苦。他曾将这一份浓烈压制在佛珠之下,隐藏于宽大的僧袍之中,用戒律警戒自己,用佛经麻痹自己……
那些从未迸发过且宣泄过的情感,注定无疾而终,只能借予这一杯又一杯的酒消解。
端坐在桌前的慧心无疑是隐忍克制的,可那不断饮下的酒,似乎又暴露了他的放纵,将自己置于戒律之外,宁愿沉溺于这短暂的恍惚之中。
可这酒似乎是不同寻常的酒,好几杯下去,他已然陷入了幻境。
慧心只觉身体有些虚浮,小小的烛火化作一个个光圈,不断放大、放大……除了醉酒后头脑的微微沉重恍惚之外,身体也微微开始发热,感官无限放大,最终一切的热意都汇聚一处,这令他十分陌生。
对面那似有若无的馨香逐渐变得浓烈,在他的鼻尖盘旋,最终在脑海挥之不去。慧心只觉有些喘不上气,不禁握紧了拳头,垂下头紧紧抵在额头上,混乱的思绪已然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经文,一呼一吸之间,充斥着妄念。
零碎的理智之中,泛红的眸光落在空空如也的酒杯之中,心中猛然一惊。
“……舒……玉,这酒里……究竟……放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