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当真是一霎间,全场俱寂。
这间茶馆本就很安静,毫无社交场所应有的喧闹。
从青登进店到现在,除了不时响起的啜饮声和杯子碰桌的轻响之外,就没有别的声音,连交谈声都没有。
在座的每一位客人都沉着张脸,默默喝茶,使得现场弥漫肃穆的氛围。
喊出这句“秦津要亡”的客人,乃是一名满面沧桑,举止颇为文雅的中年人。
他话音刚落,包括青登在内的现场众人便统统转过脑袋,一束束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这些目光中有诧异、有失落、有愤怒。
说来正巧,这一会儿,店外的天气骤变。
梅雨季将至,当下本就是天气多变的时节。
但见厚密的乌云自北方飘来,很快就遮蔽天日,投下深沉的阴影,使得店内染满黯色。
“你这家伙!胡说什么呢!”
陡然间,在这一片阴暗之中,伴随着嘶哑的怒喝,不远处的另一名客人——衣装朴素,腰间别有长短二刀的年轻武士——拍案而起,怒视中年人。
中年人一怔,侧头去看青年。
瞧着青年腰间的佩刀,他下意识地缩紧双肩,面露畏怯之色。
但是,不知是自尊心作祟,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不仅没有服软,反而硬着脖颈反斥道:
“怎么?难道你还不知道吗?北边的伪军就快打到大津了!”
青年冷哼一声:
“我当然晓得!我反倒要问你一句,难道你还不知道吗?仁王大人已率领新选组的大部队返回大津!只要有仁王大人在,不管有多少敌军来攻,都不足为惧!”
中年人学着青年的举止冷哼一声:
“如果来袭的敌军是徒有声势的土鸡瓦狗,那我自然不会悲观至斯!”
“可眼下朝大津逼近而来的伪军,有‘西洋军队’的协助!”
“‘西洋军队’的厉害,难道你们还不清楚吗?”
“据我所知,镇守北近江的会津军之所以会速败,便是败在这支‘西洋军队’的手上。”
“会津军的战力虽不及新选组,但也是天下数得着的强军。”
“连这么强大的会津军都被打得灰头土脸,可想而知这支‘西洋军队’有多么厉害!”
听完中年人的这番长篇论述,青年如鲠在喉,游疑片刻后,支支吾吾地回应道:
“那、那又如何!我们有仁王大人和新选组……”
他还没说完,中年人就以强硬的口吻打断道:
“仁王大人不是神仙!新选组也不是所向无敌的!”
“新选组先与‘南军’在鸟羽、伏见二地展开死不旋踵的血战。”
“激战刚一结束,还没来得及多歇片刻就马不停蹄地赶回大津。”
“如此,新选组的将士们究竟还剩多少体力,实在存疑!”
“我也很崇敬仁王大人,但他再怎么厉害,也只是肉体凡胎。”
说到这儿,中年人停了一停,随即换上认真、严肃的口吻,一字一顿地正色道:
“仅凭一把刀,是守不住一个国的!”
“我真心认为秦津当前的形势非常不妙。”
“仁王大人再不设法破局,秦津乃至本朝(北朝)真有可能就此灭亡!”
现场众人皆认真倾听中年人和青年的争辩……青登亦在此列。
中年人的这番慷慨陈词,使现场不少人颓丧地低下头,令周遭环境多添一抹黯色。
近日以来,随着“北幕军”和英军不断南下,大津市井里充斥着越来越多的流言。
什么北边的伪军有数万之众。
什么“西洋军队”也有数万之众。
什么会津军被打得全军覆没。
种类繁多,有真有假,愈传愈烈,使大津的町民们陷入强烈的恐慌之中。
青登刚一回到大津,便有收到相关报告。
但因为忙于军务,所以始终顾及不到此事。
直到今日今时亲眼一见,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大津的町民们已不安到这等境地。
中年人的口齿很清晰,条理很清楚。
相较之下,青年的口才就略逊一筹了。
他涨红着面庞,张了张嘴,想要驳斥中年人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字句全憋在喉间。
须臾,他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抹狠厉:
“你这家伙是专程过来惑乱人心的敌军奸细吧?!就是因为像你这样的混账太多了,大家才会揣揣不安!”
喊毕,他握紧双拳,挺身冲向中年人,作势要打。
中年人虽上了年纪,但也不是一个怂货,眼见青年要动粗,他不甘示弱地摆定架势。
二人的争执从“文斗”上升为“武斗”,现场众人纷纷惊叫出声,争先恐后远离他们。
就在二人即将打作一团儿的这一刹,一道颀长的身影自斜刺里蹿出,横插进二人的中间。
“请冷静。”
青登边说边抬起双手,一掌一个包住二人挥出的拳头。
中年人和青年直感觉自己的拳头被铁钳给夹住,动弹不得。
“吵归吵,不要上拳脚。动粗并不能展现智慧,只会令人不齿。”
青登的后半句话是对青年说的。
因为当惯了上位者,所以他的语气中充满不容置疑的强势意味。
中年人和青年双双抬头,怔怔地直盯着青登看。
青登见状,不禁愣了愣。
二人的这副神情,不像是被他劝服,更像是……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这时,青登慢半拍地发现周遭静得厉害。
青登扬起视线,茫然地扫视一圈。
只见现场的每一个人都像中年人和青年那样,怔怔地直盯着他,满面的不敢置信。
紧接着,便见他们交头接耳起来。
“是仁王大人……”
“真的是他吗?”
“一定是他,不会错的。”
“仁王大人怎么会在这儿?”
“难道是微服私访吗?”
虽是蚊子哼哼般的细语,但在天赋“风的感知者 18”的加持下,青登听得非常清楚。
青登一惊,下意识地松开中年人和青年的拳头,抬手摸了摸头上的低沿斗笠——还在,并未除下。
既然仍戴着这顶斗笠,那么旁人应该看不见他的脸才对。
不及细想,其面前的青年便慌手慌脚地屈膝跪地:
“仁、仁王大人!非常抱歉!是我失礼了!”
他的这句话提醒了其他人。
分秒间,现场跪作一片,只剩青登一人仍安然站立。
青登下意识地想说:“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仁王。”
但是……显而易见,众人已笃定他就是仁王。
事已至此,即使否认也无用处。
于是,青登只能无奈一笑。
“都快起来吧。值得你们下跪的对象有很多,但并不包括我。”
青登一边说,一边解下头上的斗笠——反正身份已经暴露,也就没必要再戴着这顶斗笠了。
“你们是怎么发现我的?我应该没有露脸才对。”
看着青登那从笠下显露出来的脸庞,逐一起身的众人愈发激动。
青年神情激动地回答道:
“大津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仁王大人乃六丈(约一米八)高的伟丈夫!腰间佩刀的刀装,是黑紫相间的颜色!”
青登听罢,不禁哑然失笑。
原来是他的身材和腰间的毗卢遮那“出卖”了他。
青登的身高是1米75,在这个时代的日本乃极其罕见的高个子,走在人群中当真是鹤立鸡群。
纵使搜遍整个大津,也很难找到跟青登一样高的男性,其总数怕是用双手就能数得过来。
如此身高,再加上特征明显的佩刀……被民众认出来,倒也不足为奇了。
这时,青登发现那名中年人仍跪在地上,并未起身。
注意到青登的正朝他望来的视线后,中年人猛打了个激灵,抖抖索索地颤声道:
“仁王大人,请恕罪……小、小人方才绝不是在诅咒秦津……更不是在辱骂阁下……”
青登笑了笑:
“原来是这事儿啊。”
“快起来吧,我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还很欣赏你。”
“我认为你刚才说的那句话特别好——‘仅凭一把刀,是守不住一个国的’。”
听到青登这么说,中年人的面部表情才终于缓和,一边擦着额上的冷汗,一边徐徐起身。
从刚才起,青年就直勾勾地盯着青登的脸看,作犹豫状。
须臾,他壮着胆子,朗声道:
“仁王大人,我叫马越柳太郎!”
“早在2年前,我就立志加入新选组,为您效命!”
“怎奈何我是下级武士出身,家境贫寒,没接受过良好的武道修行,技艺不精。”
“每回入队考核,都因不合格而无缘披上浅葱色的羽织!”
青登莞尔:
“感谢您对新选组的憧憬。多亏有你们,我才能持之以恒地建设新选组,使其不负你们的期望。”
有了青年的打头,中年人咽了口唾沫,随即也向青登做自我介绍:
“仁王大人,我叫宫川才介。目前在大津南郊的一座乡村里担任私塾讲师。”
青登挑了下眉,
“你是私塾讲师?怪不得你的口才这么好。”
中年人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
“不、不敢当,我只是一个贫穷的老师,见识短浅,徒有伶俐的三寸舌,让您见笑了!”
青年和中年人正跟青登谈笑风生……此景此幕,使周遭不少人面露艳羡之色。
冷不丁的,一名皮肤黝黑,双手粗糙,满面沟壑的老汉,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至青登跟前,结结巴巴地恭声道:
“仁王大人,咱叫新次郎,是个农民!咱最近正在开垦大津北面的新田!您先前在制札场张贴布告,说北面的荒地等着开垦,急缺人手,所以咱就去了!”
青登笑笑,亲昵地拍了拍老汉的肩膀。
“感谢您的辛勤付出,多亏有你们,秦津的粮食供应才得以稳定。”
紧接着,又一人——一名满面稚气的少女——挤上前来,既兴奋又激动地快声道:
“仁王大人,我叫阿金,是糊伞的!仁王大人,我非常崇拜您!每天都会去神社为您祈福!”
少女话音刚落,另一人——一名朝气勃勃的少年——接过话头。
“仁王大人,我叫信吉,是个卖油的小贩。仁王大人,向您当面致谢是我多年的夙愿!多亏您让大津繁荣起来,我的生意蒸蒸日上!凑够了给父亲治病的药钱!”
对于这些上前问候的人,青登并不感到厌烦,一一向他们问好。
完后,他拉过旁边的长凳,不紧不慢地坐下。
“仔细一想,我好久没跟市井中人交谈了。今日既然有缘与尔等见面,我们就一起聊聊天吧。”
青登说着虚压手掌:
“都坐下吧,站着可不方便说话。”
竟然能与仁王坐而对谈——众人面面相觑,目目相看,分享着难以置信的目光。
他们轻手轻脚地抬来附近的凳子,围坐在青登身周。
这场别开生面的群聊,由青登率先起头:
“藩府早已发出‘即刻迁入大津城中’的指令,你们怎么还在这儿慢悠悠地喝茶,不害怕吗?”
中年人(老师)苦笑一声:
“当然怕,但是大津城的各座城门都已是人满为患。现在过去也入不了城,只能百无聊赖地排队,倒不如先来喝几杯茶。”
青登的这句友善发问,拉近了双方的距离,使众人不再拘谨。
青年(下级武士)抿了抿嘴,随后神情瑟缩地缓缓问道:
“仁王大人,在下可否斗胆一问?”
青登扬了扬下巴,示意“请说”。
对方见状,不再踌躇:
“来袭的敌人……真的很强大吗?”
对于此问,青登并不作隐瞒,轻轻点头,痛快地说道:
“没错,非常强大。虽然敌军兵力没有传言中的那么多,但其战力之恐怖,是毋庸置疑的。”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微变。
少女(伞匠)抿了抿唇:
“那……我们会输吗?”
“……按理来讲,这种时候,我应该信心满满地对你们说:‘我们必胜’、‘有我在胜券在握’。”
青登扯了扯嘴角,露出无奈、苦涩的笑意。
“但是……我不想愚弄百姓。”
“说是‘必败’,那肯定是大错特错。”
“可若说是‘必胜’,那也不尽然。”
“吾等无惧敌人,但当前局势确实不乐观。”
“正如方才这位先生(老师)所言,我麾下的将士们因连日苦战而力尽神危。”
“不仅如此,守城兵力还严重不足。”
“实不相瞒,我因不知如何克敌制胜而倍感苦闷,故此才久违地来大津町内散心。”
青登说完了,现场又一次被寂静包围。
瞬间产生一股凝重的气氛。
亲手缔造出这股气氛的人,正是青登。
仁王亲口说出“敌人非常强大”、“没有必胜的把握”……这对现场众人而言,无疑是极具冲击力的事实。
果不其然,众人统统敛容,再度相觑。
只不过,他们这一回儿分享的是惊疑不定的眼神。
就在这时,某人击碎沉默——青年(下级武士)咬了咬牙,旋即腾地站起身:
“仁王大人,既然守城兵力不足,便请让我参战吧!虽然我武艺不精,但我的体力很好,力气很大,我肯定能帮上忙的!”
他的这一席话,使众人——青登亦然——呆住,纷纷朝他投去震愕的目光。
未等众人缓过神来,一旁的少年(小贩)也像青年(下级武士)那样猛地起身,捏紧双拳,神态坚定:
“我、我也要参战!仁王大人,多亏有您,我才能凑够给父亲治病的钱,现在到了我报恩的时候了!”
二人的先后起身与发言,像极了一颗火星——一颗掀起燎原火的火星!
老汉(农民)成为起身的第三人:
“我废了老大劲儿才开垦出那些新田,怎能便宜那些畜生!”
少女(伞匠)是第四人:
“我不懂战斗,但我的手脚很伶俐,如果是烧水、做饭、洗衣之类的杂活,我应该能行!”
中年人(老师)是第五人:
“……也加我一个。我是土生土长的大津人。仁王大人在此建藩后,好不容易才使这片土地富饶起来,我绝不容许外敌来犯。”
“说得好!我也是大津人!我也要参战!”
“我最大的梦想,就是与仁王大人并肩作战!”
第六人、第七人、第八人、第九人……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起身,请缨出战。
如此景象,使青登变为泥塑木雕,眸中流溢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
少顷,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板起面孔,深吸一口气。
“……诸位,我现在有一个问题,想征求你们的看法。”
他一边说,一边转动目光,扫视现场每一个人的面庞。
“你们,秦津的子民们,如果我麾下的将士们挡不住敌军的侵攻,如果大津城沦陷在即,如果秦津真要灭亡了,你们会怎么做?”
青年(下级武士)毫不犹豫地断言:
“当然是战斗!”
少年(小贩)神态庄严:
“我会战斗至最后一刻!”
老汉(农民)挥舞拳头:
“我会用锄头敲碎那些畜生的脑壳!”
中年人(老师)难抑激动:
“战斗!战斗到底!我绝不坐视秦津灭亡!”
在这四人的领头下,一声高过一声的、内容相同的呼喊笼罩全场——
“战斗!”
“战斗!”
“战斗!”
“战斗!”
被这一声声呼喊簇拥着的青登,先是呆呆地愣住,随后逐渐凝起眸光——明显可见,有一股无名的“力量”在他眸中凝聚、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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