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龙纛……倒了……”
多尔衮紧握着手中的缰绳,他周遭的一众正白旗将校皆是面色惨白,神情怖然,难以置信的望着中军方向。
原本就混乱的军阵中,恐慌的喧哗声早已连成一片,无法遏制。
中军的变故被他们所有的人都看的一清二楚。
靖南军大阵之中,那原本震耳欲聋的铳炮齐鸣声正在逐渐变弱,逐渐稀疏。
而取而代之的,是靖南军各阵不断响起宛若山呼海啸般,一浪高过一浪的喊杀声。
中央地带靖南军的大阵不断的变幻,一面又一面的明黄色的旌旗倒伏,一阵又一阵的骑兵淹没在步兵反攻的浪潮之中。
多尔衮看到了一切。
他看到了正黄旗的溃败,看到了左翼镶红旗和镶黄旗的崩溃,也看到了正红旗与正蓝旗的逃窜。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巨大的眩晕感一阵阵的袭上多尔衮的心头,让他几乎难以在马背上坐稳。
他一直以来,都盼望着黄台吉赶快闭上双眼,赶快让出那一直坐着的龙椅。
而今,他一直以来的夙愿终于实现。
但是黄台吉,千不该万不该,决不应该死在这里!
死在这济宁城外的败局之中!
靖南军已经吹响了代表着反攻的号角,大量的靖南军步兵,正排列着整齐的队形缓缓压迫而来。
铳刺如林,宛若一道连绵不绝正在移动的钢铁丛林。
“兄长!”
多铎浑身血染,衣甲凌乱,在一众亲骑的护卫之下,从混乱成了一团的正白旗护军骑阵间隙之中飞驰而来。
多铎的脸上混杂着疯狂与不甘。
“再给我一刻钟!”
“就一刻钟!”
多铎的神色狰狞,愤怒的嘶吼着。
“我就能……”
多铎并没有说完最后的话,他愤怒的神情在看到了多尔衮那如同死灰般绝望的面色时,瞬间便僵在了当场。
他下意识的顺着多尔衮失神的目光,向着西面的战场望去。
下一刻,多铎的面色也随之骤然剧变,所有的战意和愤怒如同被冰水浇头,瞬间熄灭。
他想说的所有话,都被眼前所见的,那预示着彻底失败的景象死死的压回了喉咙之中,一个字也再吐不出来。
“鸣金……”
多尔衮猛地一拉缰绳,毫不犹豫的转身向北。
“收兵!”
一切都已经完了。
龙纛倾覆,黄台吉身死。
各旗损失惨重,再无翻覆之力。
但是,就算是完了!
他多尔衮也绝不会就此放弃,绝不会坐以待毙,任人鱼肉!
只要回到关外,只要回去。
一切都还有希望。
哪怕希望再如何的渺茫,都还是希望。
他们还有机会。
当然。
这机会并非再是如同以往那般。
是什么入主中原,定鼎天下,这样宏图的希望。
而是保全部众,偏安一隅的希望……
低沉的海螺声在两白旗的骑阵之中回荡着。
在战局之上,他们此前占据着一定的优势,使得两白旗的大阵尚且稳固。
但是中阵、左翼两方的崩溃,已经让恐慌在各阵之中萦绕,军心已然动摇。
多尔衮极其清醒,他知道此刻任何试图集结部队、稳住阵脚的努力都是徒劳,只会被随后涌来的靖南军主力彻底吞没。
他做出了一个冷酷而果断的决定。
多尔衮甚至抛下了自己的主帅大纛,将指挥权和对靖南军追兵的阻击任务交给了副手,命令其做最后的抵抗以为撤退争取时间。
不得不说。
多尔衮在此刻所有的决定,都是无比的理智,无比的正确。
多尔衮抛弃了大部分的军队,只为了保住最核心的力量和自己的性命。
“报!!”
一名前锋哨探飞马而至,脸上带着惊惶,而他带来的消息让多尔衮本就沉重的心绪更是猛地向下一沉。
“靖南军河南镇第八师的部队正在北上,其部先锋骑兵约三千之众,正在强渡泗水!”
多尔衮的心绪急转,靖南军的动作比他想象的之中要更为快速。
这个消息意味着,他们预想中的撤退路线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威胁。
沉往正试图堵死他们退回北直隶,进而出关的道路。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还未等多尔衮对此消息做出反应,一名衣甲染血、神情惊怒交加的将校从侧翼疾驰赶来,带来了一个更为致命、更令人心寒的消息。
“外藩蒙古……倒戈了……”
“那些狗东西,堵在了我们的后面!”
这个消息,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他们没有去想为什么外藩蒙古会突然倒戈。
因为这一切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都毫无意义。
他们现在需要思考的是如何能够从这混乱的战场之中逃出生天。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转向多尔衮。
他们的心绪混乱,他们的心中恐惧,他们已经快要压抑不住心中的惶恐。
外藩蒙古的突然倒戈,意味着他们即将陷入前后夹击的绝境之中!
多尔衮紧咬着牙关,牙龈几乎要咬出血来。
在极度的困境之中,他的心中反而陷入了一种可怕的清明。
他虽然不敢相信这一条消息。
但是事实胜于雄辩。
当多尔衮领着一众亲从越出骑阵,向着西北面望去之时。
他亲眼看到了在府河南岸的郊野之上,大量的蒙古骑兵正在无情的砍杀着从主战场败逃下来的清军溃兵。
外藩蒙古的临阵倒戈明显是早有预谋。
恐怕……
在关内的局势逐渐紧张,大量外藩蒙古的部众被强行征召入军之时,当靖南军带来的威胁越发的强大。
那些外藩蒙古的台吉,暗地里就已经和靖南军取得了联系,甚至可能达成了某种秘密的协议。
那些首尾两端,该死的墙头草!
多尔衮的心绪更沉,漠南诸部倒戈,不仅仅是逼迫着他们快要走到了绝境,更是让关外的局势对于他们越发的不利。
就算真的能够逃回关外,仅凭着收拢侥幸逃散的部众,还有关外留守的兵马,只怕是也难以为继。
“那些蒙古人,不会敢来找我们的麻烦。”
多尔衮的目光清明,虽然有众多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之中浮现,整个过程所花费的时间不过是在几息之间。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便下令部队继续向着东北的方向继续撤离而去。
事情也如同多尔衮的预料,战场后方的那些外藩蒙古骑兵只是将屠刀对准了那些溃逃下来的逃兵。
在看到了他们这支仍然建制尚存的兵马之后,极度默契的选择了无视,甚至主动让开了一定的通道……
……
“多尔衮逃了……”
代正霖牵引着战马,前行了数步,立在了陈望的侧后方,禀报道。
陈望的目光只是向着东北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微微颔首。
“知道了。”
陈望的神情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彷佛对于外藩蒙古放过多尔衮这件事毫不在意。
而事实上,陈望也确实毫不在意。
“多尔衮……”
陈望的目光向北,他甚至没有多看逃离的多尔衮一眼。
等到后面,他们终究都会明白。
一切的挣扎。
都只是徒劳无功的。
“让陈功不要再领兵追击,就停在孙时铺的南面,多尔衮既然想走,那就放他走,但是两白旗的军兵,却是不能走。”
胡知礼那边,陈望早就已经下达了命令。
不过不是拦截多尔衮的命令。
胡知礼的主要任务,是带领部队,阶段两白旗溃兵往东北逃窜的道路,将其与其他清军一起围困在济宁的东郊平野之上。
不过多尔衮想要从东北逃走,也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起码要再丢下大半的兵马。
陈望的目光停留在了府河南岸郊野之上那一面接着一面的黑色军旗。
那些军旗的所有者,正是外藩蒙古的部众。
“传令给固穆,让他派遣一支骑军,往东协同绞杀清军两白旗的溃兵。”
固穆,是蒙古土默特部的右翼的札萨克。
札萨克,大概可以理解旗主。
黄台吉压服漠南诸部之后,将漠南诸部划分为若干旗,每旗设札萨克一人统管军事、行政与司法。
土默特部是漠南蒙古之中,颇为强盛的一个部落。
崇祯八年时,黄台吉将归附的土默特部编为右翼旗,由鄂木布楚琥尔任右翼旗首任札萨克,统领九十七个佐领。
东翼旗土默特部,早在崇祯元年便在其统领善巴归附后金,比鄂木布楚琥尔更早。
而固穆,则是鄂木布楚琥尔的儿子,在鄂木布楚琥尔死后,继承了右翼旗札萨克的职位。
现在府河南岸统领着一众外藩蒙古的首领,正是固穆。
事实上,也正如同多尔衮的猜想那样。
外藩蒙古之中,早就和靖南军彼此之间暗通曲款。
陈望一方面在军事调整部署,不断的给予清军压力,同时也派出使者,暗中与被强征入关的外藩蒙古诸部接触。
陈望很清楚。
在这个时期,清庭对漠南蒙古的统治并非铁板一块。
核心同盟是科尔沁部、喀尔喀等部,这些部落与爱新觉罗家族有长期频繁的政治联姻。
但是更多的蒙古部落是慑服于清军的强盛而被迫臣服。
这也是为什么清军虽然占据了漠南蒙古,但是在入关之时,兵马却是并没有增长太多。
察哈尔部,作为曾经的蒙古共主,林丹汗的部众在崇祯八年年被迫投降。
虽然其子额哲被封亲王,但这种臣服充满了屈辱和不甘。
清廷对察哈尔部最为警惕,管控也最严。
清廷对这些部落的信任度较低,在入关这种关键战役中,不会将其作为主力征调,甚至还会防范他们。
这一次的大规模征调,很大程度上是黄台吉的无奈之举。
由于入关后战事进展远不如预期顺利,兵力损耗严重,黄台吉不得不向这些部落施加压力,强行征召其部众入伍。
为了安抚他们,黄台吉甚至还给予了大量的金银、布帛、盐铁等作为补偿。
如果战事顺利,清军一路高歌猛进,这些外藩蒙古诸部确实不敢轻易挑战清廷的威严。
大概率会继续保持着一贯的表面恭顺与谦和,安心充当辅助角色。
但实际上的情况却是恰恰相反。
清军在入关之后,面对着靖南军的顽强抵抗和凌厉反击,接连受挫,进展缓慢。
不仅没有办法掌控重要关隘要地,甚至连关宁都没有办法打下来。
在连番的战事之中,外藩蒙古诸部的兵马常常被用于当作炮灰和前锋。
满蒙八旗的军兵一直保持着高人一等的姿态,驱使他们犹如奴隶牛马。
驱使他们犹如奴隶牛马,动辄打骂呵斥。
这一切,都让外藩蒙古诸部一众首领心中的不满与抵触情绪不断累积、加深。
这些情况,陈望自然都是一清二楚。
外藩蒙古诸部与清廷之间脆弱的纽带,只不过是建立在武力和利益之上。
所以陈望早早的便派人与外藩蒙古诸部开始接触。
固穆,就是他们一同推举出来的共同统领。
不过乾坤未定之时,外藩蒙古诸部在大战的初期仍然还是站在清军一面。
而陈望也从来就没有将决胜的希望寄托于外藩蒙古的反水。
他要的,至始至终,都只是在清军主力遭遇惨败之时,外藩蒙古的倒戈一击,彻底的将清军的主力绞杀在济宁东郊的旷野之上。
陈望之所以选定济宁东郊作为决战的主战场,一直以来都是以这样考量的来行事。
“呜————”
低沉的号角声在济宁东郊的旷野之上响彻。
济宁东郊正面的清军已经全线溃败,数以万计的清军此刻已经完全丧失了所有的组织和斗志,在靖南军两翼骑兵如同驱赶羊群般的追击下,正在向着北面仓皇奔逃,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南面。
在一声声极具节奏的步鼓声中,靖南军的步兵们正在重整阵线。
很快,他们便再度排成一道又一道整齐密集的的赤色队列,汇聚成一片接着一片的赤色浪潮。
各阵之中的掩护骑兵各列军阵,宛若一条条张牙舞爪的蛟龙一般,纵横在清军的溃兵浪潮之中。
他们不断挥动着手中早已染满鲜血的屠刀,高效地进行着包括驱赶、杀戮、切割阵型等一系列的工作,进一步加剧着清军的崩溃。
而在北面。
外藩蒙古诸部的轻骑,也同样举起了手中的马刀,无情的屠杀着奔逃而来的清军溃兵。
他们比起靖南军追击的部队更为的凶狠。
长期以来所承受的压迫和歧视,此刻化为了愤怒的火焰和报复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