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昌平侯府,东院书房。
沈文涛正在埋头处理公务,忽觉紧绷的肩背被轻软的温热覆住,沈文涛微怔,反手探上肩头将那只手握住,回眸瞧着身后隔着椅背替自己松肩的公仪珢华。
公仪珢华将覆上自己手背的那只厚实宽大的手掌轻拍开,借着慢慢沉下去的力道,温热的指腹贴着肩背碾过,缓缓捏提,一点点化开沈文涛积郁的疲惫。
沈文涛搁笔阖眸靠在圈椅上,面上是掩不住倦色。
“五妹妹回去了?”沈文涛昏昏沉沉地唠起了家常。
“回去了。”公仪珢华嗯了一声。
“怎的不多住几日?”沈文涛眼皮愈来愈沉。
“她可忙着呢。”公仪珢华扯了扯略有不满的唇角,继而又轻蹙柳眉,转眸思忖起来,连着手上的动作都慢了几分。
“我总觉得衾儿今日不大对劲,似乎有什么事瞒着我。”公仪珢华手掌虚握捻碾着沈文涛的肩头舒缓疲倦,“赶明儿个我得谴人捎个信儿问问。”
沈文涛不以为意慵声道:“五妹妹都多大了,你还当个孩子似的管束呢。”
“我总觉得不对劲。”公仪珢华想起公仪衾淑今日心虚的模样便觉得心中隐隐不安。
沈文涛拍了拍公仪珢华的手以示安慰,喟叹道:“你呀,就是替你们这些兄弟姊妹操了太多的心。”
公仪珢华倾着身子觑眼瞧了瞧沈文涛的倦容,继而停下手中的动作,双手搭在沈文涛肩上,贴着他宽厚的背盯着他的侧脸缓缓道:“昨日我三弟弟来了。”
“昀阡?”沈文涛微抬了抬眉:“找你的?”
“也是来找你的。”公仪珢华探手将桌上的烛火挑暗了些许。
沈文涛微动了动眼皮颔首示意公仪珢华续言。
“三弟近来书读的不错,愈发踏实了,我想着在家中左右也是闲着,不若叫他跟着你,学些盐务上的本事,以后也能安身立命,不至于拖累家里,你意下如何?”公仪珢华耐心询问。
闻言,沈文涛倦意全无,掀起眼皮看了眼公仪珢华,疑惑问道“这是岳丈大人的意思还是昀仟的意思?”
公仪珢华绕过沈文涛坐在他对面的锦墩上,如实作答:“既是他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岳丈大人岂能同意?”沈文涛挑眉问道。
他那岳丈大人可是一门心思叫公仪昀阡备考科举,就等着春闱往贡院里送人呢,他岂敢横插一手?
“三弟不比大哥,是坐不住的性子,可人却比大哥世故圆融,就算将来考上了,保不齐是憋在爹爹门下,总也难有一番作为。”公仪珢华悠悠一叹。
沈文涛坐直了身子抬眸打量着公仪珢华:“你是在……”沈文涛顿了顿又言:“替家里铺路?”
公仪家汴京算不得高门大户,只堪堪担了个官员家邸的名,公仪硒又是畏缩在清流堆里严守清名的守旧文臣,这样的人可保家族绵延,却难令后世昌兴。
见公仪珢华不语,沈文涛伸手握住公仪珢华的手解忧道:“你何苦为日后忧虑,两家休戚是同,荣损一体,眼下不是还有我在呢吗?”
公仪珢华摇头轻叹,面上竟鲜有地蒙上一层戚色:“我大哥虽得圣意,却为人刚直,常怀舍身取义之正心,一时兴盛便将家族性命抛诸脑后。前些日子官家查‘虚发盐引’一案,好端端的益伯候府顷刻间便凋敝没落了,官家虽未降罪咱家,到底也是个警醒,看似世家贵族,实则也是风雨飘零,这不仅是替我娘家铺路,也还在替你我铺路。”
沈文涛握着公仪珢华的手久久未动,深沉的眸子里墨云翻涌。
见沈文涛面色端凝起来,公仪珢华继而又言:“三弟,与旁人不同。”
沈文涛抬眸看向灯台,眸光中烛火闪动。
沈文涛自是相信公仪珢华的识人能力。
“罢了,就让昀阡去盐务司跟着吴运副学学吧。”沈文涛捏了捏公仪珢华的手顺从道。
汴京公仪府,弄玉堂
公仪衾淑甫一入门,便看见晚间膳房送来的膳食仍原封不等的搁在门前漆木食盒里,公仪衾淑略顿了顿,顺手拎起食盒放在翘头食案上,朝着床上背过身去阖目休憩的公仪玟若淡声问道。
“四姐姐是打算辟谷吗?”
“辟谷能六根清净吗?”公仪玟若闷嗤一声。
“辟谷能圆寂。”公仪衾淑拢袖将饭菜一叠叠搁在案上。
闻声,公仪玟若扯了扯嘴角,翻身下床。
公仪玟若端坐在案前,却并不端碗持箸,只盯了公仪衾淑一会儿,挑眉问道。
“你今日去见二姐姐了?”
公仪衾淑点点头,抚裙坐在公仪玟若对面,替公仪玟若添了一杯茶。
“见到了,”公仪衾淑手略怔一瞬,而后轻蹙烟眉道:“我总觉得她看我的眼神不对,家里的事传到二姐姐耳中了?”
“你怕了?”公仪玟若睨她一眼端起茶水浅饮一口。
“若二姐姐提前知道了,你我成事有几分把握?”公仪衾淑端起茶盏虚敬公仪玟若。
公仪玟若心不在焉地托盏碰了碰公仪衾淑的杯缘,敛眸抿唇道:“所以一定不能让她知道。”
“你那日闹了那么大一出,能瞒得过她几日?”公仪衾淑轻叩盏盖,垂眸思忖。
公仪玟若搁下茶盏娇眉一垂,略有些许泄气,继而又抬眸反问:“信笺可送去了?”
今日公仪衾淑不仅去了昌平侯府,还顺道往薛府送了封信。
“送去了。”公仪衾淑点点头。
“你明日……可否送我去一个地方?”公仪玟若犹豫再三终是问出了口。
公仪衾淑搁盏抬眸,眸色微凝:“什么地方?”
公仪玟若缄默一息,继而缓声道:“你可听过城东月老庙?”
翌日,巳正时分。
今日是云慧枳去玄云观进香的日子,公仪硒还未归家,公仪淏卿在大理寺坐堂,程菀初安心养胎无暇分心,正是鱼目混珠日的好时候。
公仪玟若换了一身圆领窄袖绫布裙,绾了双平髻,一眼看过去,倒是和府里的女使丫鬟差别不大。
云桃皱眉,绞着腰间的丝绦,纠结道:“姑娘,这……这能行吗?”
“待会儿绛禾来接我,你只管坐着别出声就好,门栓朝里锁着,旁人进不来,记住了,千万别出声儿!”公仪玟若将云桃按到案前坐下嘱咐道。
“姑娘……姑娘可要小心。”云桃眼里尽是掩不住的担忧。
“知道了,任谁来了都不能开门,知道吗?”公仪玟若不放心地透过窗户瞧了眼,便将支摘窗合上。
“奴婢记下了。”云桃紧握着双手点头。
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阵短促的叩门声。
“四姑娘?您可收拾好了?”一个女子身形影拓在门扉上。
公仪玟若闻声回眸,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是绛禾的声音。
公仪玟若轻启门扉,蹑脚迈过门槛,俏声掩了门,而后敛身垂首掩在绛禾身后疾步穿过月洞门,绕过曲折回环的抄手游廊朝着府院后门事先停靠好的马车走去。
“绛禾姑娘!”转过廊角好巧不巧偏被赵嬷嬷遇上。
公仪玟若忙缩着肩背测了测身子将脸埋地极低,心里一阵发紧。
赵嬷嬷隔着两条廊道瞥了眼绛禾身后身姿宛若鹌鹑般的女使,不由拉下嘴角:如今这人牙子这行这般不景气了?什么身段的都能流通起来!
“赵嬷嬷。”绛禾沉着应答。
“蘅芜苑里换那几盆罗汉松刚巧缺人手,你们一起来搭把手。”
“嬷嬷,我家姑娘吩咐我们去郡主府送口信儿去,实在抽不开身。”绛禾恭顺欠身。
“罢了,就让你身后那个小丫鬟来吧。”赵嬷嬷撇了撇嘴。
“嬷嬷,这姑娘昨日里发了疹子,我正要带着出门看诊,不敢让她上前,怕染着您。”绛禾忙拦下。
“什么疹子?”赵嬷嬷心里警铃大作,不会有事什么疫病吧,赵嬷嬷忙掩上口鼻训斥:“发了疹子还大摇大摆地满院子晃悠!当将人隔在屋子里再拦些生石灰才对!”
赵嬷嬷指着身后的小丫鬟吩咐:“你们将她送到柴房看起来,我先去禀报主母。”
公仪玟若忿忿地咬了咬唇,暗骂赵嬷嬷多事。
“赵嬷嬷。”一道熟悉的身影自廊下走来。
这声音公仪玟若最熟悉不过了,正是公仪怀柔。
公仪怀柔看了眼那女使熟悉的身量,眸中闪过一丝了然。
“六姑娘。”赵嬷嬷笑着屈身问好。
“嬷嬷怎么在这里?”公仪怀柔抬步踏上台阶:“母亲方才还唤您呢!”
赵嬷嬷疑惑地往蘅芜苑的方向瞧了两眼:“奴婢方才就是从蘅芜苑里出来的呀。”
公仪怀柔唇一抖,轻咳一声:“许是母亲又有什么吩咐吧,方才母亲语气很是着急,嬷嬷快去吧,可别耽搁了。”
“那我这……”赵嬷嬷看了看那垂着脑袋的公仪玟若,一脸纠结。
“嬷嬷去忙吧,这事儿我来处理。”公仪怀柔上前推着赵嬷嬷往拐角送。
“那好吧。”赵嬷嬷边走边回头心有余悸地嘱咐着:“姑娘可离那丫头远些,怕不是什么好病!”
“知道了!”,公仪怀柔嘴上敷衍,手上力道却不减丝毫,直将赵嬷嬷推出廊角。
末了,公仪怀柔理了理裙裾,扬着头颅路过绛禾二人。
“多谢六姑娘。”绛禾欠身致谢。
公仪怀柔摆了摆手未曾停留,却在路过公仪玟若时哂了一句:“笨死了,连幂篱都不晓得戴。”
公仪玟若怔忪一瞬,再抬眼时只见公仪怀柔头也未回地转过了月洞门。
马车出了御街一路向东行去,沿途垂弯的枝叶轻扫过车顶,带起细碎的窸窣声。
巳时三刻,马车稳稳停至城东古祠院门。
青瓦覆顶,朱红门窗的小庙规格小巧,只有两进院落,皆掩在古槐的浓荫里。
月老庙两侧灰墙垂满青藤,绿意间缀着红绸木签。门扉两侧刻有楹联“天下无佞传红叶愿有情终成眷属”,柱上挂满长绸祈福牌。
月老庙里有棵凤凰花树,生得浓烈恣意,树冠撑起漫天绯云,映的整个月老庙都似浸在燃得灼烈的胭脂里。树下有条青石长案,红瓣簌簌地落,案上积着层薄红的灰。
公仪衾淑抬眼读着那幅楹联,眼尾恰好瞥见,不远处有位男子正驻足于庙门发怔。
公仪玟若也注意到了。
是薛究元。
公仪玟若方一看到薛究元,那双娇丽的眸子,仿佛落了霞色,于眼底凝出一缕柔光。
公仪衾淑远远地同薛究元颔首见礼后便侧身转出庙门,余下清净容二人叙话。
“若儿。”薛究元眸底是满溢的思念稠情。
“究元哥哥。”时隔数月再次听到薛究元唤她,公仪玟若眼睛一酸便落下清泪。
薛究元阔步上前,公仪玟若迎着纷扬的殷瓣扑进薛究元怀中,薛究元俯身低头环着她的腰际将公仪玟若紧紧埋入自己的胸膛。
薛究元下颌抵着公仪玟若柔软青丝,心中软涩地一塌糊涂。
方才看到她便觉她清瘦了不少。
现在抚在怀中才知他的若儿究竟吃了多少苦。
薛究元缓缓松开手,捧着公仪玟若的脸轻轻替她拭泪。
“这段时日苦了你了。”薛究元抚着公仪玟若鬓边的碎发满是心疼道。
“眼下见了你便不觉得苦了。”公仪玟若探指贴上薛究元的脸颊,细细描摹着眉眼下颌。
“你瘦了。”公仪玟若压下心中酸涩嗡声道。
“今日你涉险出府,如何交代?”薛究元心下担忧,语气不免急促。
公仪玟若看向庙门外那抹姝影,朝着薛究元柔声道:“有五妹妹在,我无恙。”
薛究元顺着公仪玟若的目光看去,想起当日公仪衾淑那一番话,心间浮起几分愧赧,继而慨叹一声:“你我今日,全凭五姑娘相助,如此气节心性,非池中物。”
公仪玟若静静地看着公仪衾淑,轻声道:“我知道。”
“若儿,承直郎王家的婚事……”
薛究元还未说尽,公仪玟若便语气厌恶地摇着头决然打断:“若儿此生除了究元哥哥谁也不嫁。”
公仪玟若握上薛究元的衣袖,眸色认真道:“我一定会让王家退亲的。”
“得卿若此,复何求哉?”薛究元揽公仪玟若入怀,郑重道:“前路虽难,我心亦如磐石,日后之事,犹未可知,你等我,我必亲往公仪府,求娶你过门。”
公仪玟若心中似漾起半捧水般,轻晃浮荡,此刻全被感动眷恋填满了。
公仪玟若捏着薛究元的衣袖,小幅地晃了晃,似在琢磨着什么,她正色叮嘱道:“六月十四是我爹爹寿辰,到时你一定要来。”
薛究元轻嗅着她发间的沾染的凤凰花香,重重地点了点头。
公仪玟若倏而松开了薛究元,捏着珠钗从髻中挑出一缕青丝来。
“若儿……你……”薛究元心下疑惑。
却见公仪玟若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巧的金丝剪刀,不待任何犹豫,公仪玟若便将那缕发丝剪下。
薛究元明白他要做什么,面上漫起化不开的情意,随即解下束发的银冠,垂身低下头来,任公仪玟若剪下一缕。
公仪玟若将两缕青丝缠作一处,取过红绳,指尖轻巧绕作同心结的模样。
薛究元搂着公仪玟若,看她从腰间解下一枚云锦荷包,而后将他们的同心结仔细地收在里面。
公仪玟若转身看了眼浓烈艳丽的凤凰花树,而后对薛究元眉眼含情笑道:“便安置在此处吧,你我初遇的地方。”
“好。”薛究元温柔道。
二人一同将那枚云锦荷包系在凤凰花树上一簇热烈娇殷的花枝上。
公仪玟若盯着满树炽热轻声开口。
“一寸同心缕。”
薛究元眸中倒映公仪玟若妍丽的侧颜,不禁浅笑。
“千年长命花。”(1)
凤凰花瓣飘砌,蔌蔌清香细(2),花雨婆娑似雾梦,公仪衾淑回眸。
只见一帘红雨中一点窃蓝浅碧悄自抱在枝头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