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玟若将方才那缕挑出的发丝又重新拢回侧髻,如往日那般周正妥帖,指尖覆上冰凉的珠花却再挪不开分寸,只抵着鬓侧倚着车壁思忖。
那日她闹得那般无礼狂执,任是哪家侧重名望的世家贵族或是注重体面诗礼之家都没有如此忍气吞声的道理,可如几日过去了,府里并没有传来王家要退婚的消息,爹爹母亲也憋着不处置她,只将她困在弄玉堂,她一时倒拿不准爹爹的心思了。
这般风雨欲来前的宁静,让她心中始终惴惴不安。
思绪如流水潺潺泄去,细微跌宕,归于平静时,一只纤柔的手伸了过来,抚上了公仪玟若罩着绫袖的小臂。
温热的触感隔着薄薄的绫丝抚慰着公仪玟若的手臂,也缓缓向上攀萦熨贴了她纷乱的思绪。
“六月十四那日,爹爹会趁生辰之际邀王家人去樊楼,宴饮赔罪。”公仪衾淑将艽荩从赵嬷嬷处打听来的消息悉数告之公仪玟若。
公仪玟若神色紧张,拧眉道:“我同究元哥哥约好了,爹爹生辰之日,究元哥哥来家里提亲。”
“要拖住爹爹,让薛公子赶在爹爹离府之前来。”公仪衾淑将手收回。
“可眼下,王家依旧没有退婚的消息,我怕,就算究元哥哥来咱家提亲,父亲也不会应允。”
公仪玟若心中纠不安恼愈盛,他父亲最重家风清誉,况与王家素有交情,如何肯做这般不守信义之事?
如何能让王家退婚?
一时间公仪衾淑也计无所出,王家本是敦厚人家,周到仁义,与之交往无可指摘,又要退婚,又要保着两家体面,还不能让两家彻底断了来往,此事,甚是难办!
见公仪衾淑抿唇不语,眸中又有困扰之意,公仪玟若心霎时灰了半截,只冷着脸决绝道:“若此婚难退,那嫁过去的只能是一具尸体……”
公仪衾淑被她骇了一跳,忙伸手去遮公仪玟若的嘴。
“有了!”公仪衾淑眸底划过一抹光亮。
“什么?”公仪玟若忙扯下公仪衾淑的手问道。
“你可知当日桓王殿下同月瑛定亲一事?”
“这桩亲事当日不是由郡主亲去退了吗?”公仪玟若蹙眉问道。
郡主亲自促成,郡主亲自退婚,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郡主因何退婚?”
“你是说……八字不合?”
郡主被克得直从观里被抬了下来,至今玄云观天阶都有郡主吐血的遗迹。
“王家来纳征那日,母亲将你同王公子二人的八字送往玄元观,是何结果,也该合出来了。”公仪衾淑缓缓抬眸浅声道。
就让她拜摹一下桓王殿下的佳作吧。
汴京公仪府,弄玉堂。
“姑娘,您可算回来了。”云桃拉开门缝左右看了一眼,忙将公仪玟若迎进来。
“没出什么岔子吧?”公仪玟若边垂眸更衣边问道。
“没有,这半晌府里静极了,只午后昌平侯府的人传了个口信儿过来。”云桃替公仪玟若解着束腰的绦带。
“二姐姐?”公仪玟若拆发髻的手一顿,立马警惕起来:“传了什么话你可知道?”
云桃摇摇头,将绦带仔细叠好放在床角:“不知道,奴婢只隔着窗听了一耳朵。”
公仪玟若放下手来,透过铜镜看着自己的眼睛,心下盘算着,眼下昌平侯府来了人,那王家来纳征那日发生的事今夜定瞒不过二姐姐了,她们动作还得更快!
“云桃。”公仪玟若倏而回身托着云桃的手臂,面色是她从未见过的端凝肃然。
“你明日随艽荩去玄云观求几张吉纸来,让山脚下那个卖塔香的假道士提几句话,届时叫他们送来府里……”公仪玟若垂身悄声吩咐。
翌日辰时。
云桃刚摆上早膳,弄玉堂里便走进一个婆子,圆髻盘发,褐衫衣裳,后面跟着两个小女使,看着很是体面
“四姑娘可在?”那婆子细扫了两眼弄玉堂,也不客套,只冷声问道。
云桃抬起腰身,她认得这婆子,她是昌平侯府的人。
云桃忙在裙上抹了两把手上的冷汗,上前两步直直地挡在那婆子面前。
“姑娘还未起身,嬷嬷有何事?”
那婆子打量了一眼云桃,鼻腔嗤了一声:“我来替大娘子给四姑娘送些东西。”
婆子话音刚落,便有一个粉衫女使托着红漆刻纹木匣走上前来呈给云桃。
云桃接下木匣欠身致谢:“辛苦嬷嬷大老远跑一趟,我代我家姑娘谢过二姑娘。”
那婆子连眼皮都未动一分,只抬手将云桃拦下:“原是送了东西合该就走,可大娘子说了,许久不见四姑娘实在念得紧,叫我今日特意来瞧上一眼,云桃姑娘总得叫我把这差事办好了不是?”
云桃摆出一副难为情的姿态:“可姑娘眼下还未起身,嬷嬷要见就只能等着了,这等多久我也拿不准……”
那婆子睨着云桃轻哼一声,而后颇为自然地落座:“无妨,四姑娘睡着,我便等着,等多久都是应该的。”
云桃咬了咬唇,心里暗道这婆子明显是要和她死磕到底了,正当云桃思索着该如何将这婆子撵走,却见公仪玟若挑帘从内室出来。
“云桃,快给嬷嬷上茶。”公仪玟若含笑吩咐。
“是,姑娘。”云桃应声点头。
那婆子暗自打量了公仪玟若一圈,继而换上一副和善的脸孔:“奴婢搅了四姑娘安眠,请姑娘见谅。”
公仪玟若迎着那道审视的目光笑道:“不妨事,二姐姐近日可好?”
“好着呢,就是总念着姑娘,想着姑娘即将出阁多有不舍,便让奴婢送来些巾子帕子、喜服小衣等物,皆是大娘子亲手绣的。”
公仪玟若心下一紧,面上仍不动声色道:“真是……辛苦二姐姐了。”
午后,昌平侯府。
“大娘子,奴婢仔细瞧了,四姑娘并无不妥。”褐衫婆子一回昌平侯府便步履匆遽地前往公仪珢华处回禀。
“毫无遗漏?”公仪珢华抬眸视她,声音好似浸在寒潭。
褐衫婆子顿感压力,蹙着眉努力回忆:“四姑娘面色平和亲近,仍照常寒暄,没什么异常,弄玉堂奴婢也细瞧过了,还是老样子,一切正常。”
公仪珢华缓缓起身,目光仍沉,不赞同道:“你错了,并无异常,便是最大的异常。”
公仪珢华指尖微蜷,不知为何,她心头的那股不安愈发严重了。
汴京御街王宅
王大娘子重重地将团扇掷在梨木案上,背过身子不看在内室更衣的王家家主,女使见主母面色不善,皆噤声垂首,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触霉头。
王大娘子眸含盛怒,目光似刀一般剜了眼王家家主。
她是真不知道这个憨货是怎么想的!公仪家那样打自家的脸,明摆着欺负人,他不同公仪家理论不说,眼下竟还要去给公仪硒过寿!
“主母。”女使轻声地走进来怯怯地唤了一声。
“怎的了?”王大娘子没好气地瞥她一眼。
“玄云观将合的八字送来了。”女使抬眼偷察主母容色。
听到“合八字”,王大娘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便阴沉着脸喘了两口粗气,咬着牙道:“拿过来。”
女使恭敬地将吉纸奉上,王大娘子接过攥在手里,强忍着想撕了的冲动垂眸扫了一眼。
只一眼,王大娘子便愣住了。
“官……官人!快来看!”王大娘子愕然惊呼。
汴京公仪府,蘅芜苑。
公仪硒同云慧枳坐在主位,云慧枳颇为稀奇地瞧着眼前的姐妹俩,怎得今日四丫头同五丫头一齐过来了?
公仪衾淑同公仪玟若齐身向父母请过安后便先后落座了。
“若儿?”公仪硒不满地皱着眉头看向公仪玟若:“不是叫你好生待在弄玉堂吗?”
“女儿听闻玄云观将合的八字送来了,心下好奇,想来问问结果。”公仪玟若柔婉作答。
公仪硒捏着手中的吉纸看着面前娇柔恭顺的女儿,忽觉恍惚,仿佛那日的癫狂似一场梦魇一般,叫他分不清真假。
“也罢。”公仪硒叹了口气:“玄云观将才送来,你现在看也省得日后再告知你。”
公仪硒拆开封纸,将那张薄薄的吉纸取出展开。
“二人八字,恰似参商,难容于天地。天干地支,相互冲克,五行紊乱,气场相悖。年柱根基不稳,相克相刑,月柱之情缘,亦非善类,刑害相加……”
字里行间,甚至连吉纸散发的淡淡墨香都在强调着。
他们二人不合。
公仪玟若暗自抬眼窥着公仪硒的神情,见公仪硒眉头紧锁,面上一片凝重,方才舒下一口气。
“官人?”云慧枳不安地唤来公仪硒一声:“如何啊?”
公仪硒浑身僵硬地将那张吉纸递给云慧枳,云慧枳接回来刚扫了一眼,双手就忍不住地颤。
“真就……真就这般不合?”云慧枳瞪着眼难以置地看向公仪硒。
公仪硒周遭气场渐冷,紧绷着唇不语。
“爹爹?”公仪玟若适时好奇询问:“我同那王家公子可是不合?”
公仪硒抬眸看了公仪玟若一眼,嚅了嚅唇,却不知如何作答。
“爹爹!”公仪玟若忽而跪地揪着公仪硒的袍摆央诉:“爹爹,我与那王家公子并无情谊,女儿真的不愿嫁入王家,我二人不合乃是事实,您就忍心将女儿往火坑里推吗?”
见公仪硒似有松动,公仪玟若继而梨花带雨道:“爹爹您是知道的,女儿同薛家公子两情相悦,多年倾慕,奈何爹爹替女儿周全,选了王家,现今王家已非良配,薛家公子又逢新鳏,还求爹爹成全我们!”
见公仪玟若哭得凄惨动情,公仪硒心头不免动容,心疼地伸出手来欲将女儿扶起:“若儿,你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