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隅残香,满堂冷月。
苍驳碎华灌入弄玉堂,团纹支摘窗下滢透的夜露叫月色涤得清亮,拢尽了深更的雾与凉。
公仪玟若拆髻素襟立于漆木书案前,鼻息在一室凉寂中织出惨白的平静,薄绸绢衣罩不住心中渐褪的温度,只剩质地清透的束缚。
“云桃。”公仪玟若面色无波地盯着桌前的黑笺诗集静静地唤道。
“姑娘。”云桃隔着门扉轻声应答。
“薛公子来了吗?”公仪玟若温柔摩挲着诗集里夹着的泛黄笺纸。
云桃望了望天色,抿唇不忍答话。
“你下去吧。”公仪玟若淡淡吩咐道。
公仪玟若不在乎云桃的回答,她心里早就认定了答案。
“究元哥哥。”公仪玟若眼波怜柔地看着笺纸上墨迹遒丽的诗作,垂眸轻叹。
“你缘何负我啊!”
梆鼓声混在哔剥的烛火声中隐约传来。
公仪玟若将笺纸又重新掖回那本黑笺诗集中。
室内燃着一个竹木荷风宽鼎,熏盖掀在地上,宽鼎里并未添香而是燃着几块银丝炭火。
公仪玟若绕过书案将博古架上的云纹点漆长匣取了下来,叩开铜锁后,只见半尺长的漆匣内尽是整齐罗列的书信。
那是是她和薛究元来往过的信件。
月光罩上她耳廓前额,映得她眼睫投下细碎的影翳。
公仪玟若垂眸一张张轻抚看过,面色仍是柔和眷慕。
倏而,公仪玟若抬指挑起拿起最上面的一页,轻轻扔入鼎中。
火舌攀上信笺边缘,一丝丝,一寸寸燎落缠绵的字迹,将满腹嗔痴化作袅袅晃荡的青烟与衰委轻落的灰烬。
公仪玟若平静麻木地将余下信纸一封一封送入鼎中,连同那个云纹点漆长匣一同丢了进去,红烈灼眼的火焰方缠上木匣便猛地叫嚣着窜高,将昏黑朦胧的室内映得明艳彤红。
阵阵青烟扑向公仪玟若,勒得她窒息,呛得她眸光蓄泪,眼尾泛红,公仪玟若捂着胸口,笑得开怀,笑得嗽声不止,笑得清泪直流。
随着长匣化为灰烬,火势逐渐微弱,公仪玟若只觉那股彻骨的寒凉又死死地缠上了自己,火光渐暗,连同心间又渐复灰败。
公仪玟若蓦地回首,看了一眼那偌大的书架,旋即将书架上她视若骨血的古籍书册,诗卷经文,一本本地尽皆掀落在地,随着公仪玟若惝恍地身影转过,博古架的玉盏瓷器、文玩花瓶、皆应声落地,摔得粉碎。
公仪玟若将地上的书卷纷纷投入宽鼎,滔天的火光影映得她惨白死寂的脸有了几分鲜活绯红的血色。
“烧吧……”
公仪玟若阖目浅笑呢喃,面上笼着的是释怀畅快与薄似无际的哀凄。
“烧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见满室的书皆烧尽了,公仪玟若面容沉静地走到宽鼎旁,而后全身力气将推倒,宽鼎的隔片摔落在地,撞在熏盖上发出一声鸣金般的振响,灰烬四散,浓稠的灰败淌了满地,烟尘四散,入眼青灰空蒙。
公仪玟若只觉得身子一阵泄力,她好累好累。
宽鼎里的火星滚落在地,溅落在散乱的书上,延伸至垂地的纱幔上。
公仪玟若释然地瞧着,这样也好……也好……
她终于也能清清静静的了,像一缕青烟雾霭一般。
清寂的,无声无息的,飘走。
公仪玟若回退了一步,却在撤脚的一瞬踢到一个坚硬的木匣子。
公仪玟若扒开碎瓷灰屑,却见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普通黑漆匣子,连一点装饰也无。
公仪玟若将盒子打开,黑漆匣子里套着两个精致的雕文红檀木匣子,样式一模一样,齐齐整整地摆在一处。
公仪玟若犹豫一刻,随手打开一个,只见匣子里尽是银票田产、地契房契、钱庄券契,塞的满满的。
红檀木匣子的顶层黄绒布上书着一个墨迹斑驳的“阡”字。
公仪玟若指尖忍不住地颤,泪水霎时滚落。
那是她小妻的字。
公仪玟若慌忙打开另一个红檀木匣子,这只匣子的顶盖内部果然也写着一个“若”字。
属于自己的匣子里是同哥哥一样的银票、房契地契……
且足足比公仪昀阡的厚了一叠。
公仪玟若明白这是柳俞凝留着自己的嫁妆,心中的苦涩思念似决堤一般再也忍不住了,公仪玟若抱起红檀木匣子嗡声呜咽起来。
火势渐渐大了起来,隔断的幔帐蜷成金红色的浪,翻涌着往房梁爬,将窗棂映得透亮。
女使婆子们被浓烈的烟味引来,看着这一幕纷纷上前拍门呼救。
“走水了!快来人呐!”
“弄玉堂走水了!快!快禀告主君主母!”
“快撞门!姑娘还在里面!”
屋外一阵纷乱嘈杂,女子惊呼声,哭声,纷纷扰扰。
水光迷蒙间公仪玟若仿佛看到一抹殷红,公仪玟若垂眸看去,只见两个匣子下面压了一团红布,掀开来看是一双绣着并蒂莲的喜鞋。
绸子泛着温润的光,针脚细密地锁着鞋边,金线勾出的花瓣层层叠叠,莲子用珠子缀得颗颗饱满。
公仪玟若伸手探进左脚鞋里摸了摸,果然摸到一层棉软的突起。
公仪玟若将缎面微凉的喜鞋抱在怀中贴上脸颊,嗓子里压抑的团团呜咽终是变成声泪俱下悲绝痛泣。
她自小左脚指骨微突,穿绣坊的鞋子总也磨脚,小妻心疼她磨破磨伤,自打她记事起,她所有的鞋子都是小妻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为了让自己穿的舒服,小妻特地在鞋的指骨处那多纳了一层,絮了一层松软的棉花,这么多年来,从未改过。
匣子里没有书信,没有嘱咐,她再也感知不到她小妻的温度了。
公仪玟若悲痛欲绝,她真的好想她的小妻。
她好想去找她的小妻,问问她为什么那么狠心地撒开手不要她和哥哥了。
可是她知道。
这个红檀木匣子里装的是小妻的希望,是小妻生的希望,是她小妻对她未来人生舐犊般的的渴盼与惦念。
她甚至能想到她小妻日复一日给她攒嫁妆时那柔慈的眉目,也能想到她小妻将这双喜鞋放进来的欣慰与愉悦。
她小妻有生的希望却未能生。
而今,她小妻生的希望想让她生。
她才是她小妻的希望。
“姑娘!姑娘您开门啊!”
“姑娘,云桃求求您了,快开门吧!”
门扉的拍打声,撞击声愈烈,公仪玟若抬起头,只觉入目满是灼眼的红。
火势没有攀上横梁窗棂,还不算凶猛。
公仪玟若将喜鞋细细包好,同那两个红檀木匣子一齐塞入黑漆盒子里,抱着黑漆盒子从容地穿过火光烈烈,烟雾燎绕的屋室。
“喀哒——”
是门闩抽动的声音。
女使婆子们急忙推开门,将公仪玟若一把拉了出来护在怀里,而后众多小厮步履匆遽地提着水桶,水盆冲进屋内灭火。
公仪硒同云慧枳半夜前来禀报的被惊醒,忙罩了外衫往弄玉堂赶,待看到被一众丫鬟婆子围着的公仪玟若这才将心放下。
又见此刻公仪玟若裹在棉被里,只漏出一张脸同怀里抱的黑漆盒子,脸上满是灰屑,双目通红,面色木然无神。
公仪硒只道公仪玟若是被吓着了,忙吩咐女使清理出公仪珢华的屋子让公仪玟若暂且安置。
幸好发现的早,弄玉堂火势并不算大,不出一刻钟便也灭尽了,除了隔断外的装潢陈设烧得厉害些,旁的倒也无甚损伤,好在人无事。
程菀初听闻弄玉堂着火,心下一惊便动了胎气,公仪硒同云慧枳两人刚进蘅芜苑大门,连门槛都没迈过去,又急急往公仪淏卿的院子里去了。
好在请郎中来看过了说不妨事,见程菀初快生了又多嘱咐了几句,开了几副安胎药这才算完。
这一晚上鸡飞狗跳的,公仪硒同云慧枳只觉心力交瘁。
翌日午后。
弄玉堂的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烟火味,混着燃木的焦糊与尘屑的腥气,地上积着厚厚的灰烬,混着四碎的瓷片玉器、还有碎成齑粉的纱幔。
阳光斜斜漫过窗扉,细碎绒尘在浅金色的光霭里浮沉悠晃,像一场永难落尽的墨雪。
公仪衾淑环视一圈后缓缓抬步走至内室,以往四姐姐最珍视的阔大书架现在已然空旷,破碎。
公仪衾淑垂眸轻叹,却见面前的书案上的碧柄瓷壶下压着什么东西。
公仪衾淑将碧柄瓷壶挪开,拂去上面的灰烬。
却见是一本黑笺诗集。
不知过了几时,那抹清影消失在弄玉堂阶前,那本黑笺诗集也随之不见。
接来下的这些日子,公仪玟若再也没有闹过,恭顺,沉默,安心待嫁。
六月廿二,王家公子来迎亲。
公仪府妆点的遍布朱绸锦色,房檐廊角,一片绯华艳丽。
公仪玟若身披凤冠霞帔,手持合欢扇,典雅恭谨,同王家公子一齐跪在高堂静聆祝词:
易正坤乾,诗歌周召。今成眷属,结秦晋之好,缔鸾凤之盟,愿如鼓瑟琴,和鸣相悦,岁华流转,执手共赴。育兰芝之茂,享芝兰之馨,子孙绵延,福禄双全。
春秋代序,恩爱不移,鹤寿同臻,白首不离。
谨以薄言,敬贺新禧,伏惟珍重,永沐春晖。
九月初七,薛究元迎娶京兆尹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