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字道,荣曦长街上,一座名为归梦里的典雅酒肆内,已是耄耋之年的老掌柜正笑吟吟围绕在一堆账本册簿前,细细盘算,喜不胜收。
忽地,老掌柜轻咦一声,似是觉察到外面气氛有所异常,于是微抬眼眸,望向了酒肆大门处。
只见一个样貌俊朗的少年形色匆匆跑进酒肆,指着身后大门外的街道急切呼喊,“爷爷,爷爷...”
老掌柜收回视线,缓缓将边上镇尺置于账本中央,确认两眼无误之后,这才再次抬头看向那少年,一脸淡定道:“小陌,发生何事,缓缓张张。”
少年行至近前,慌忙不减分毫,“爷爷,我...我看见大城主了.”
老掌柜从容一笑,自柜台处走出,“这儿是太平道,大城主路过于此,有何好稀奇,再者,见到大城主你不该觉得高兴才对吗,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
少年愈发焦急,“哎呀,不是的,爷爷,不止大城主,是城主,城主他们全来了,还有天女,而且...而且他们好像还是往咱酒肆里来的。”
老掌柜神色一滞,如遭雷击,几度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站定片刻,他猛然惊醒,也不管真假与否,只大步向前,早先的从容荡然无存,“还不快去接见。”
“哦...哦!”
然而,就在爷孙俩一惊一乍,即将走出酒肆之时,气氛异常的门外街道上,一大片庄严高大的身影,已突兀来到了眼前,如诸圣临尘,使人间慑服!
正是宁启、吕宴等人。
此刻,饶是那位自称博古通今,无所不知,千余年间什么阵仗没见过的酒肆老掌柜都不由得一阵发愣,瞠目结舌,如泥塑木雕般杵在原地,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最后,还是被身旁不知所措的孙儿轻轻扯了扯衣角,老掌柜这才反应过来,立刻蹲下身去,就要下跪,“见过大城主,二城主,三......”
不等老掌柜诚心之言说完,屹立于最前方的宁启便指尖微动,让那老掌柜将要落地的身子重新站直。宁启淡淡一笑,道:“不必多礼,我们只是过来找个人,你们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
“哎,好。”老掌柜丝毫不敢质疑,迅速扯住孙儿退向一边,为众人让出一条道来。
众人不作停留,径直往酒肆内走去。
行至半途,宁启突然说道:“对了,今日三楼,就无需对外开放了,若有什么生意上的损失,尽管去宫里上报即可,到时自会给予你们一个满意赔偿。”
老掌柜伸手作揖,笑着回道:“大城主言重,这点浅淡生意,本身就算不得什么,只要不耽搁城主正事,哪怕关门打烊,永不再开也是万幸,又岂敢再去讨要赔偿。”
宁启笑了笑,低声道:“公私理明,这是火城最早定立的规矩,以往是我无能,监守自盗,搞得城中秩序错乱,法理不正,总有不公不平处,但既然如今我已遁出红尘,重掌太平宫,那么有些规矩,也是该重新正视,严格例行了。”
老掌柜诚恳说道:“大城主身正令行,所言甚重。”
少年弯腰行礼,跟着附和,“大城主昭昭之明,天地鉴证,日月共睹,火城同幸,生民万幸。”
宁启心中一声叹,不再言语。
不多时,随着众人拾阶上楼,缓缓消失在视线之中,那少年才敢小心翼翼凑到老掌柜耳边,轻声询问:“爷爷,你说,城主他们此番前来,到底是要寻谁啊?”
“既来之则安之,城主所为,自有道理,我们只管做好分内之事,其余不该打听的,莫要多问。”老掌柜低声呵斥,看似严肃无比,实则内心困惑不已。
由于太平节举城狂欢,通宵达旦的缘故,今日晨早至此,酒肆内仍未见有客登门,不过,楼上阁子里,确还滞留着一些昨夜在此彻夜畅饮的客人,但那基本都是些平平无奇的寻常修士,其中身份地位最悬殊的也仅仅只是几个源自附近豪门的管事长老,究竟谁有这个本事,能劳烦五位城主同时驾临?甚至......连那对被誉为神仙眷侣的天人和天女都来了!
少年垂下脑袋,轻轻哦了一声,然后满脸悻然地走出酒肆,去门外“客亭”中等客。
老掌柜则久久站在原地,时不时往二楼回廊拐角处观望两眼,百思不得其解。
莫非...
真的是他!!
蓦然间,老掌柜瞳孔收缩,神色一滞,心中如有翻江倒海,他没来由想到了一个人。
昨夜荣光,约莫寅时初,曾有一个拄杖佝偻的疯癫老人到此而来,老掌柜见其形单影孤,兴致所起,便与之相对而坐,把酒言欢,聊的还算是比较投缘。
只是渐渐的,许是老人酒劲上头,精神失常,故而开始了疯言疯语,说什么———“可惜老朽明心晦暗,自误太久,朽此残年醒悟,一切终究太晚,如若不然,这茫茫烬土,早该是秩序重组,天下一统,那么曾经那些个为你人族将来,世间众生呕心沥血的英雄豪杰,也就不会枉然一生,落得个九泉含恨,失望而终下场了。唉,全都是命啊。”
起初老掌柜还以为那老人是喝高了,在说醉话呢,便由着他来,根本没当回事,结果对方恬不知耻,夸夸其谈的不知收敛,越说越起劲,老掌柜脸色一沉,实在听得厌烦,故此态度大转变,觉得这就是一个傻了吧唧的疯子,淡然反驳两句后起身就走,不愿与之过多计较。
不曾想,那老人最后竟仍是大言不惭地又笑说了一句,“老友莫急,且先候着,你火城的五位城主,明日定会亲自现身,来寻老朽。”
老掌柜听着来气,于是瞬间站定脚步,转身指着那老人冷笑道:“够了!我本不愿伤了和气,但你信口雌黄,逼人至此,那就怪不得我恶语相加,你道行低微却自视甚大,当真是老而不知天高地厚,满嘴皆为胡言乱语,若今日太平节,老夫早已将你逐出门去,永不复还,又岂敢在这里放肆妄言!杯盏之情,就此了断,你好自为之。”
当时话落,老掌柜便甩袖而去,嗤之以鼻,可是现在,事实却摆在了眼前,昨夜那疯癫老人所言不假,五位城主果然亲至,难不成......当真是来寻他,他当真是一位隐世不出的天外高人?!
思来想去,老掌柜眼神愈发迷茫,心中倍感惊悚,他再次抬头看了眼二楼回廊拐角处,想着要不要前去确认一番事实的真假,但经过片刻挣扎后,他还是暗暗打消了这个念头。
而此时的酒肆之外,已然是人群汇聚,高手如云,尤其附近那些个豪门氏族中的顶尖强者,刚得到风声,便立即行色匆匆地赶往了此地,一个个茫然无知,不明就里。
其中最让他们觉得意外的是,没想到三城主蒋忧都来了。
当今火城谁人不知,自当年那件事情落幕之后,这三城主蒋忧难过心关,对天人和天女,长久以来都保持着敌对态度。
这也就是为什么两人重回火城至今,三城主蒋忧要对他们视若无睹,避而远之的根本缘由。
可以说,只要是有天人天女在的地方,就必定不会有他三城主蒋忧的身影。
然而此番,三城主蒋忧竟会一改常态,与四大城主,连同天人天女联袂而至,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何事?
越过酒肆二楼的回廊楼道,众人径直来到了最里边的一间小阁子外,阁子房门半掩半阖,透过拇指见宽的缝隙,可以见到内部装饰简约,清新淡雅,正中央摆放着一张以灵株古木雕琢而成的精致圆桌,四下布满了空荡的酒坛。
走在众人前方的宁启和吕宴率先止步,一眼便锁定了其中那个以双手作枕,正趴倒于圆桌之上,仿佛仍醉在梦乡的苍老身影,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扭头看向了夏欣。
阁子房门自行敞开,夏欣一语未发,带着萧阳步入其中,接着平静开口道:“久仰。”
“嗯..?”
趴倒在桌上的苍老身影发出声响,迷迷糊糊抬起头来,定睛一看,神色大变,摆出一副好似受宠若惊的模样,语无伦次道:“你是...天女?哎呀,久仰久仰。”他立刻起身,抬手一挥,将桌上的残羹剩菜,及四下滚落的空酒坛收拾了个一干二净,旋即走上前来,挺直腰杆,满怀歉意的抱拳笑言:“原本老朽还打算晚些时辰再去求见,不想昨夜醉酒,竟至此时,烦劳天女久等,移步亲临,实乃老朽罪过,失敬失敬。”
身后众人神色各异,随宁启一同走进阁内。
阁子房门自行闭合,施虞烟右手食指薄光一闪,无形道纹悄然交织,如纳乾坤于芥子,让此处化为了一座崭新的小天地,断离于大天地之中,放逐混沌虚无间,与外界彻底隔绝。
夏欣平静如初,淡然道:“你一代至尊,修为盖世,又何须作此自视低微态。”
龙簪变木簪,道袍换黑衣的白发老人放下双手,笑着回道:“天女谬赞,至尊存乎过往,如云烟飘散,而今,老朽不过风中残烛,乃垂垂将死之人,岂敢与天女神威相比。”
说罢,他伸手引向桌前一把椅子,“请天女落座。”
夏欣并未拒绝,一脸从容地走去。
老人见状稍作停留,随后转身回到了自己原先的位置上,与夏欣相对而坐,如天地对峙!
至于余者,仿佛是被老人直接忽视了。
但众人对此,自不会有什么心存不满,毕竟,今日此地,本就不是他们的主场,仅作旁观者,如果不出意外,便是来走个过场,再者,一位古代至尊,他们即使敢生异心,也没有那个实力啊,况且,眼下局势,他们喜闻乐见都来不及呢,谁会不识大体,予以反对?那是自取灭亡,让整个天下都跟着遭殃!
而萧阳自进门时起,便一直在暗中打量着那位同凡夫俗子一般无二,形如枯槁,死气沉沉,仿佛随时都会化作尘埃,实在是年迈到有些过分的老者,心中既惊奇又疑惑,这就是那位及此界传说的一代至尊?竟已朽老至此。
不过萧阳很快就打消了这样的念头,从中发现了一个更为惊人的事实,明明是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可只要视线从这个老者身上移开,那么无论他究竟是如何个神通广大,道法高深,亦丝毫无法感应到对方的存在,就像是从来未有,无痕无迹。
也难怪适才在门外萧阳迟迟没能发现阁内有人,他们之间差距,早已奠定出了两个不同的世界,除非这位老人自愿打破那层隶属于大道生命上维度界限,否则,凭萧阳现在的修为妄想见其真我,只会比登天还难!
这和萧阳平常有时候会以自身所形成的生命法域去隔绝世人,如超脱世外是一样道理,只不过萧阳是在有意为之,而这位老人,却是无心无为,自然而有。
此乃大道界限中不可逾越的永恒天堑,亦为生命层次上维度超脱的绝对碾压!
简而言之,就是境界相差太大,大到了一种无法衡量的程度。
老人随手拎起桌下一坛未开封的酒,旋即掌指微动,自阁中靠窗处的一张小木桌上摄取来两只不曾动用过的玉制盏杯,揭开酒坛坛封,先是为夏欣倒满一杯,轻轻推放过去,继而又给自己满上一杯,最后举而笑道:“天女请。”
夏欣从容不迫,拿起盏杯,与之一饮而尽。
老人放下盏杯,笑意不减,“天女执掌天道,法通玄冥,老朽行于此间,不敢藏拙,愿自述贱名,以表诚心,望天女明详。”见夏欣不语,他缓缓说道:“老朽名为烛元,乃是曾经南海龙宫的龙族三太子。”
宁启等人闻言一番斟酌,接着,相继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