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龙宫?前辈所指,莫非是......”东方凌天心神动荡,率先开口,想到某个可怕的结果,饶是以他这种见惯世事生死,深明帝王心经的人都忍不住浑身悚然,满脸惊骇。
一连串“咕嘟”声响起,盏杯中再度续满了清香的酒水,在所有人目不转睛的注视下,白发老人捂住盏杯,扭头看向了小阁窗边,在施虞烟的道法笼罩下,那里的景象,已由一城风光演变为了幻彩流霞,他神色平淡,心绪彷徨,一双浑浊死寂的眼眸中,渐渐涌现出了一丝怅然。
“龙乌之劫,于你们而言,想必早已是烂熟于心了吧。”
向来能够保持冷静的宁启此刻也无法按捺住心中的震撼,他满脸诚恳地抱拳行礼道:“龙乌之战,天地浩劫,后世众生自当铭记于心,莫敢遗忘。”
白发老人嗤笑一声,缓缓饮尽杯中之酒,他盯着宁启沉声道:“若真如此,这烬土当世,又何以沦落到今日地步。”
宁启强行镇定心神,与对方四目相对,郑色说道:“众生非其一,有于无量间,各思其心,而各行其事,实不可以偏概全,不管怎么样,至少......还有人记得。”
“呵呵,哈哈哈......”白发老人蓦然大笑,却只是继续倒酒,没有了下文。
驻足于夏欣侧面的萧阳见状如坠云雾,困在梦中,有些不明所以,而事实上,场间除了对此浑然无知的萧阳外,余者早已是了然种种。
虽说这里面夏欣同是源自外界的后来者,但她如今作为烬土天道的执掌者,神意覆载乾坤,道法广盖八荒,想要以此去明察人心思量,追溯其中的根本因果,不过是一念之间,所以自然而然也就能提前洞悉到许多关于此方天地的过往事纪和秘辛。
当然,此世间能够做到这一步的,恐怕也唯有她夏欣一人而已,换作其他人来,哪怕同样是执掌天道,也很难将此事做成,所谓代天行道,终究只是“代”天行道,并非真正的天道,在未曾完全将其取代之前胆敢执意而为,作出悖逆之举,极大可能会遭到天道反噬,最终沦为一具行尸走肉的傀儡。
而夏欣之所以无惧于此,甚至反客为主,能在这种境地下去强行驾驭那份隶属于天道本源的无上伟力,其中很大一部分渊源,是与她自身的先天之力及某种天赋神通脱不了干系。同时,这也是为什么夏欣能与烬土天道仿佛生而契合,且烬土天道被强行主导后没有任何反抗的主要因素之一。
稍纵即逝间,一把椅子自窗边木桌前悄无声息地横移过来,夏欣放下手中盏杯,侧首看向萧阳,俏丽的容颜上,快速闪过了一抹柔和的笑意。
萧阳眼神一变,立即心领神会,便也不作拘谨,移步行至椅子前,从容落座。
白发老人烛元明察秋毫,正要有所动作,不想夏欣却快人一步,顺手取下萧阳腰间的墨绿葫芦,将之打开,往自己杯中缓缓倒满,她低声道:“阳神隐大日,天圣蛰沧海,金焱焚天下,玄雷动九霄,所谓阳神,泛指金乌,此间天圣,即为赤龙,金乌栖身极光,观烬内以东,金焱茫茫,浮坐云深虚空境,赤龙居于玄天,视烬内以南,雷霆浩瀚,位及渺茫混沌间。
金乌赤龙皆为上古传承下来的神话遗族,他们源生于圣,血脉通玄,曾横扫内外,镇压万族,继而将整个烬土一分为二,开创出了一个两族为王,共掌八荒的龙乌时代,延续整整十余万年不朽,故此,在当时的烬土,又有着一个龙乌执天下,万族尽低眉的说法,而其中所谓的龙乌之劫,也正是源自于此。”
宁启凑近一步,循着夏欣的言语末尾,接续了下文,“不错,龙乌执天下,万族尽低眉,这句原本是出自一位妖族始祖之口的天命谶言,最终真正得到了实现,在那个以龙乌命名的时代,龙乌二族即为烬土世间的至高主宰者,万族皆俯首,尽作臣民态。不过,虽说在龙乌二族的绝对统治下,万族错综复杂的混乱秩序迎来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整改,但这世间的纷争,却并未因此得到终结,反而愈发变本加厉。
龙乌时代是烬土历来最接近推翻旧世,天地一统的时期之一,同时,也是烬土史上最混乱的年代之一。而这里面的根本症结,就出在那个唯一之上,俗话说,山无二虎,王不见王,赤龙金乌作为烬土上古年间的生死宿敌,向来水火相冲,势不两立,除非一方彻底倒下,否则,他们之间的争斗,就永远不会停歇。
昔年万族落败,龙乌掌道,待两族将整个天下尽握手中之后,隶属于他们之间的水火大势,也紧接着被逐渐推行到了一种无法回旋的顶峰,两族化天下为棋盘,举众生作棋子,终年无休止的征伐,既是为了终结一场延续自古的宿命对决,彻底分出输赢,也是为了各所图谋的世间大统,屹立于辉煌尽头,成为那个天地永恒的唯一。
而不甘沦为龙乌棋子的天下万族,迫于大势碾压所带来的生死压迫,也唯有选择忍恨妥协,最终,逐一成为了这盘棋局输赢中的可悲弃子,亡命冤魂。”
话至此处,宁启看了眼那位正在默然饮酒的白发老人,心绪辗转,便没有选择再继续说下去。
老人烛元神色淡然,似是清楚宁启心中有何顾虑,故而说道:“本不是些什么见不得光的陈年旧事,宁城主心胸坦荡,尽管实事求是,但说无妨即可。”接着感慨,“沧海成尘,雷电枯竭,数十万年远去,连老朽自己都快忘却,那些昔年昔日,昔人昔事了,正好巧借今时,于此了然,权当是朝花夕拾,再梦一场了。”
宁启见状肃然神色一变,竟当真放下心中顾虑,接续前言缓缓开口:“史册鉴言,龙乌相斗,举世动荡,一个旧时代的远去,换来了一个更为残酷的染血乱世,烽火通玄冥,众生皆草芥,在那个龙乌称王,天下两分的年代里,烬土茫茫无分内外,到处都是讨伐和争斗,伴随如山的尸骨,遍地的血肉,以及不绝于耳的哀嚎和惨叫,直到一场预谋已久的大规模战役拉开序幕,最后以龙族告捷落下帷幕,这盘由两族执掌,延续十余万年之久的天地棋局,才算是打破输赢间的僵持,出现了倾斜之势,但倾斜的一方,却并非落败的金乌,而是获胜的赤龙,谁都没能想到,这一战,竟从始至终都是金乌族欲擒故纵,悄然布施的一个局。
相传,自龙乌二族横扫天下,各自统御烬土半壁江山后,南海龙宫的第四代,或者说是末代龙王,为了彻底铲除金乌一族,开创一个赤龙唯一,独霸天下的大统时代,曾亲身前往炉洲深处,欲借此堪破神道,立地成尊,不想是造化未果,反受其害,落得个重伤而归的下场,当时金乌族第五代祖神秘密得知这则秘闻后,立刻便展开了一系列的暗中谋划,最终成功将整个龙族一步一步引入了绝灭的深渊。
昔年两族边界厮杀,龙族太子凭一己之力挽胜负倾倒,不仅率军收复一洲,将金乌兵众打至节节败退,最后更是横跨天下,乘胜追击,以镇压九神,生灭金乌祖神三子的辉煌战绩光荣凯旋,在其重返玄天之后,南海动荡,龙王很快便亲召四方,于龙宫中摆下了一场盛大的庆功宴,但令龙王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场皆大欢喜的庆功宴,最后竟成为了他整个龙族走向没落的绝命序曲。
烬土从古至今便流传着一句人尽皆知,乃无数朝代兴衰更迭所实践下来的天命谶语,非吾族类,其心必异!可怜这龙族雄霸天下,自诩为王,将世间万族视作蚁虫,到头来没输在那场光明正大的宿命决战上,却因这人心算计的一时疏忽,奠定了一个灭亡的结局。”
阁内声音戛然而止,突如其来的沉寂,让场间气氛附着上了一份诡异,目视窗外的宁启视线偏移,再次看了眼那神色平淡的白发老人,心中有所迟疑。
而在其言语期间早从夏欣手中拿到墨绿葫芦,犹豫再三后自窗边桌上隔空摄取来一只玉制盏杯的萧阳则是微皱眉头,快速扫过一眼众人,最终还是平定心绪,选择了缄默。
见白发老人神色如一,并无任何表态的意思,宁启重新目望窗外,停顿须臾后继续说道:“太子荣光兴玄天,南海宴落万骨枯,龙宫之宴作为南海龙族衰落的起始,同时也是整个龙乌时代所迎来的最大转折点,可以说,如果没有当年那场颠覆玄天的龙宫之宴,或许就不会有后来那场险些让烬土内外彻底崩碎的龙乌之劫。
当然,确切而言,其实也不能说没有,龙乌之争延续自古,龙乌之劫注定到来,此为天命,亦为必然,只是如果没有龙宫之宴的大势推动,那么这龙乌时代,则恐怕至少都还能往后延展数万年岁月,但这已然达到极限,不存在更久远,因为隶属于万族间的反抗和暴动终有一天会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尽,一切皆不过是个早晚问题罢了,届时,龙乌二族内忧外患,久而久之,结局可想而知。”
萧阳盯着手中盏杯,忽然开口问:“这龙宫之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话落,他看向了宁启。
宁启与之四目相对,淡然一笑道:“萧公子天资聪慧,以此见微知着,理应能猜到其中根由。”
萧阳目光转向对面那个视之平凡,不见则空的诡谲老者,狐疑不定道:“内忧外患,还是...里应外合?”
不知为何,随着萧阳的忽然介入,宁启身后众人只觉场间莫名压抑的气氛缓和了不少,吕宴回道:“都有。”
话音落下,四周空间骤然扭曲,一股如清风柔水般无形的波动在小阁之内荡漾开来,那张以灵株古木雕琢而成的精致圆桌竟是当场扩大了两圈不止,与此同时,六把木椅无中生有,在保持原本三人位置不变的格局下,围绕圆桌两边排开,只此刹那,场间所有人的目光,皆不约而同注视向了夏欣。
而那位久久无言的老人烛元则是站起身来,先行抱拳,“哈哈哈,本作城中客,岂敢反为主,是老朽无礼,怠慢了诸位,见谅见谅。”
随后抬手一挥,六把空椅前,此刻圆桌上,瞬间凭空显化出了六只盏杯与六坛美酒。
做完这些,老人烛元伸出一只枯黄的手臂,掌心朝上,诚恳言笑道:“请落座。”
众人见状稍作迟疑,最终以宁启为首,先后行至一把空椅前,缓缓落座。
接下来,夏欣延续萧阳先前的提问,大致述说了一番有关龙宫之宴,及这条主线脉络上后来所发生的种种昔年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