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地上那几个新添的空酒瓶,没骨头似的龙小月还瘫在那儿,脚上的泥点子在昏暗灯光下更像凝固的血痂。
“妈的……炸得可真干净……”
她嘟囔着,又仰头灌了一口,可惜瓶子里倒出来的只有空气。她烦躁地晃了晃空瓶,最终悻悻地砸在沙发旁的地板上,碎裂声闷闷的。这屋子里,除了灰尘,大概也只剩碎玻璃是富余的了。
她那看似醉眼朦胧,实则藏着野兽般警惕的目光瞥向我:“那叶枭怎么说……下面那些嗷嗷待哺的‘储备粮’,上头打算怎么喂啊?”
“喂?”我扯了扯嘴角,嗓子被劣酒灼得生疼,声音也发干:“‘官方’只保证‘内部’供应不断。其他人……自生自灭。”
叶枭的态度不言自明,轰炸是必然,清除尸潮的代价是更多的饿殍,而这代价被默许了。下面那些期盼救援的目光?不过是棋盘上可有可无的卒子。
龙小月爆出一阵更加尖锐刺耳的狂笑,在狭小的空间里冲撞,震得墙壁上的浮灰簌簌下落。
“自生自灭?!哈哈哈哈哈……别他妈文绉绉的!是‘人吃人’更他妈名正言顺了吧!”
她猛地坐直,眼中没有半分醉意,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洞悉一切的清醒。“你看看!多好的地方啊!”她张开双臂,像是在环抱整个下城腐烂的胸膛,“尸潮挪窝了,留下满地的‘冻肉’,还省了掩埋!老天爷赏饭吃呢!”
我的胃里一阵翻腾。不是为死人,也不是为这该死的末世规则,而是为她话语里那股赤裸裸的、带着血腥味的狂欢。但我知道,她没说错。轰炸过后,地表废墟里可能残存的食物微乎其微,但被冲击波震死、闷死在地表废墟或浅层防空洞里的人呢?叶枭的默许,本身就是许可。下城的生存逻辑,正在滑向彻底的兽性。
生存,是最原始也最残酷的宗教。
“所以,小太妹呢?”我突兀地问,像是要打断她那种刺耳的理智。“有段日子没见着了。”
龙小月的笑容凝滞了一瞬,随即扯得更开,更扭曲:“哦,你说那傻丫头啊?有志向啊!早上去上城碰运气找活路了呗!在这下面等着,憋的慌!”
小太妹……去上城了啊……
沉默在发酵,劣质酒精残留的味道混杂着灰尘和一股子的奇怪的气息。
“嗤——”一声轻响。
黑暗中骤然亮起一点刺眼的白光,伴随着皮肉烧焦的细微滋啦声和……一丝难以形容的、在腐臭空气中显得尤为突兀的、油脂的微香。
我和龙小月的目光同时投向角落。
那声音来自房间最深处,唯一连通其他区域的狭窄通道口。一个佝偻着的男人影子映在剥落的墙皮上,正小心翼翼地挪动。
光源来自他手里一根快燃尽的、显然是自制的粗劣蜡烛。烛泪滴落在他粗糙变形的手指上,他似乎浑然不觉。他的另一只手紧紧握着一截磨得锋利的金属片,沾着新鲜的、暗红色的黏稠液体。
烛光摇曳,勉强照亮他脚下的区域。那里摊着一块勉强能看出轮廓的东西——一只被斩断下来的、沾满泥污的人类的脚掌。断口处血肉模糊,还有新鲜切割的痕迹。他正用金属片小心地削去沾泥的皮肤,专注得如同在处理珍贵的食材。那片沾着新鲜血的皮肉碎屑,被随意地拂落在他脚边。火光,正是他点燃一个不知从哪里抠出来的、破旧的金属罐子下面的燃料——几片发黄的旧书纸和散落的木屑。他在试图把那处理过(如果能被称为处理的话)的肉块固定在一根弯曲的铁丝上,悬在微弱的火苗上方。
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只有烛火的轻爆和油脂偶尔滴落火中发出的“嗤嗤”声。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油香越来越清晰,顽固地钻进鼻腔。
他感觉到了我们的目光,动作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只是佝偻的身体下意识地往里缩了缩,像一只惧怕光线的巨大昆虫。握着金属片的手攥得更紧,指关节惨白。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极其缓慢地、极不情愿地抬起了半张脸。
那半张脸在跳跃的烛光下扭曲变形。极度饥饿带来的颧骨高耸和眼窝深陷是最初的印象。但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疯狂,没有愧疚,甚至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极致的麻木和一种为了活下去而机械执行任务的专注。
他看了我们一眼,仅此而已,眼神里没有一丝波动,仿佛我们只是两件碍事的家具。然后,他迅速垂下眼帘,目光再次死死锁住火焰上那块正在卷曲、颜色开始变深的肉块,仿佛那火光和那即将烤熟的肉是他全部的世界。
他那半张脸的阴影里,沾着一点泥污,以及一滴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的斑点。
油脂的微香在弥漫,混杂着浓烈的尸臭和劣质烟草燃烧的呛味,形成一股足以让最坚强的意志都崩坏的诡异气息。
龙小月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噜声,像是在压抑着呕吐的冲动,又像是在品味这令人作呕的真实。她猛地抄起桌上另一个半空的酒瓶,也许就是地上那个刚砸碎瓶子的同款,,狠狠灌了一大口,酒精的辛辣似乎暂时盖过了空气中的恶心。
“操……”她低低骂了一句,声音嘶哑,失去了刚才的尖锐,只剩下一种疲惫的喑哑。瓶口缓缓流下的酒液滴落在她同样污渍斑斑的衣服上,洇开一片深色污痕。
她没再看角落那个佝偻的身影,也没看我,空洞的眼神不知投向何处,又灌了一大口,将那廉价的灼烧感狠狠咽下,仿佛要将胃里翻腾的恶心、这房间里弥漫的绝望、连同这操蛋的末日一起,都溺死在酒精里。
烛火摇曳。火光中,那肉块边缘已经蜷曲变焦,油脂滴落,溅起小小的火花。佝偻身影脸上的麻木,和火光映在他眼中跳动的、饥饿的光点,在死寂的空气里构成一幅末日炼狱的定格画面。
“喂”龙小月似乎想笑,却只发出一声古怪的气音,带着酒意的、含混不清的呓语在喉咙里滚过,最终消散在沉滞的空气里。
“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啊,我快疯了……”
“我还是怀念我们几个那会儿满地跑,现在安全是安全了,真没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