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吃得异常安静。
尽管这家餐厅对外界需要提前数月预定,菜品精致多样,别具一格,但对他们来说,只是日常。
谁也没多少享受美食的心情,两人就像吃一餐便餐一样快速。
云澜举止优雅,说完正事,又恢复成冷淡疏离的模样,一丝不苟地用餐。
他教养良好,礼仪方面无可挑剔,全程没发出任何声响。
然而,似乎全程只有他一个人在动。
余光落在懒懒地戳着一道甜品的江心萤身上,她面前的出餐盘和碗碟都十分干净,像是几乎没动过。
他拿餐巾按压唇角,确保食物都咽下去才开口说话,
“不合胃口?”
他语气平静,带着模式化的绅士风度询问,
“你爱吃什么,让后厨给你换些别的?”
江心萤慵懒地靠在椅背,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小腹上,闻言,扯了扯唇角,
“难为云会长观察入微,不必了,只是被这小东西挤着了,吃不下。”
她轻描淡写地说起怀孕的辛苦,眉宇间难掩疲惫。
云澜眉心微蹙,也没了食欲。
一想到那个他始终无法接受,但也无法忽视的存在,不由得攥紧了餐巾。
他沉默半晌,眸中燃起愤恨,阴沉地瞪着她几近临盆的肚子,克制着自己的刻薄。
似乎是感受到被讨厌了,江心萤的肚子突然明显地鼓起一个小手印,像是在强调它的存在,发出无声的挑衅。
云澜顿时头皮发麻,脑海中勾勒出一个诡异又恐怖的恶鬼形象,猛地收回视线。
江心萤捕捉到他被烫到般的眼神,露出似笑非笑的嘲讽,
“怎么?这就吓到了?这几个月,是我的日常而已。”
她抚上腹部,语气挑衅。
云澜脸色瞬间十分难看,压抑的情绪找到了突破口,再也无法克制,语气恶劣地挑拨道,
“有它在,你连饭都吃不好。”
他毫不掩饰厌恶,
“你不觉得,它动起来张牙舞爪的样子,像是一个寄生在你肚子里的小鬼?
等汲取够了养分,就把你开膛破肚,破体而出。”
江心萤瞳孔骤缩,脸上血色尽褪,指尖冰凉。
她最近十分焦虑,秦青滟生孩子时九死一生,她当时吓得不轻。
尽管频繁找事情做,但还是无法忽略身体异样。
此时被云澜戳破平静,一想到她可能也要开膛破肚,才能生下孩子,就浑身冰凉。
云澜像是豁出去了,压低声音,身体微微前倾,似恶魔低语,残忍地教唆着,
“既然这么辛苦,这么难受,当初为什么不听劝,为什么不打掉?”
他终于一吐为快,脸上露出报复的快意。
江心萤看着他,这个她机关算尽,用尽手段靠近的男人,此时眼中毫不掩饰厌恶和排斥,向她发泄着不满。
“呵。”
她冷笑,笑他无能,只能向她发泄不满。
看穿他愤怒背后的本质,她的恐惧竟然奇异般地被抵消了。
她故意用阴森森的语气凑近他,压低了声音,
“说不定......真是个来讨债的小鬼呢?毕竟,他爹妈,可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为什么非要生下他?”
云澜双目染上血红,不惜自揭伤疤,
“江心萤,在没有爱的家庭长大是什么处境,你我都知道。”
“长得挺好的呀。”
江心萤不以为意,平静而冷酷地说道,
“有的人连自己都不爱,更别说爱孩子了。没有爱又如何,江家和云家还有钱啊。
你我都知道,父母不是天生爱孩子,多少人不过是拿着角色扮演的剧本,玩过家家游戏,就把孩子生了,假扮着爱。”
“有人连父母都没有,不也活得很精彩。爱这种东西,何必强求?”
她想到惊才绝艳的云皎,那年云皎的到来,打破了京城多少人的宁静,又泛起了多少人心中的涟漪。
原来人还可以这样热烈地活着。
拔除那些有毒的观念,她如今才意识到,那时太年轻,错把那些关心、欣赏、喜欢当成嫉妒、比较、嫌恶,错过了一段真挚的友情。
云澜眼底布满血丝,她在偷换概念,语气冲了起来,
“那不一样!”
那些人还有玩家家酒的意愿,可是他没有!突然有一天,就有人告诉他,你要当爸爸了!
云澜至今无法接受,
“你明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来的......又不是我让你怀的!”
他彻底无法掩饰情绪,往日风度不在,言语像刀子一般捅出。
江心萤红唇微勾,撕破他的伪装,
“是,不是你让我的怀的。云澜,你除了被动承受,还会什么?”
她扫视着他瞬间苍白的脸,依旧英俊,口中调戏道,
“我倒是想跟你有点实在关系,可你没给我机会啊。你心里除了你那求而不得的落跑白月光,还容得下谁?”
“整整三年,你连去见她一面都不敢。感情无疾而终,家族势力也镇压不下去。
你抛不下云家荣华富贵,也舍不下来之不易的会长之位。
现在倒好,在我面前摆出这副委屈模样。云澜,差不多得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用费心,不用碰我,还能维持你守身如玉的痴情人设,我就提前帮你完成了稳固继承人的人生大事,你不该谢谢我吗?”
“这便宜谁爱要谁要!”云澜歇斯底里地控诉,
“我是被迫的!”
云澜握紧拳头,青筋暴起,重重砸在桌上。
“从始至终没人问过我的意见!然后还要把它硬塞给我,让我履行父亲的义务,我也很无辜!
放过我吧,江心萤,算我求你了。”
“你求晚了。”
江心萤却并未就此放过他,眼神锐利,语气冰冷,翻出旧事,
“谁让你当初犹豫了呢?云皎说她不能生,你就在那里权衡利弊,想着能不能借腹生子,抱回来给她养。
既想要爱情,又舍不得权势,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犹豫,就会败北。”
她像个杀伐果断的将军,轻蔑地瞟了云澜一眼,
“你看,我比你强多了,我想要什么,就会不计代价、不择手段地去抢。”
她反手指向自己,
“比如现在,我拥有了云家未来的继承人。”
又调转方向,指向云澜,故意恶作剧向前伸了几分,指尖差点戳到云澜鼻尖,
“而你,只能在这里无能狂怒。”
云澜面色如纸。发现自己无力反驳。她字字珠玑,都是血淋淋的现实。
见他无言以对的模样,江心萤心底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但依旧难以忽视,心底一抹苦涩。
犹豫,就会败北。
这几个字在他脑中疯狂回荡。
将他一直以来的优柔寡断,剥得体无完肤。
他想起当初云皎说出“不能生育”时,自己那一瞬间的权衡和沉默;
想起在云家继承人和云皎之间摇摆不定的痛苦;
想起自己既想保全地位,又渴望爱情的贪婪......
而江心萤呢?
她目标明确,手段狠辣,物化自己,也物化他人,用最直接的方式,拿到了她想要的筹码。
她从不自欺欺人,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为之付出一切代价。
颓败感席卷而来,云澜捂住脸颊,心里涌上绝望。
他的愤怒指责和道德优越感,在江心萤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
他无力地低下头,阴影遮住了他眸中神情。
过了许久,他喃喃自语,
“......是。你比我明白多了。”
他不得不承认,同样成长在牢笼里,江心萤活得比他更加透彻。
他和江心萤喜欢云皎,喜欢她的肆意,羡慕她不受束缚,有掀桌子的勇气。
如今困境落到自己身上,却没有挣脱枷锁的勇气。
激烈的争吵似一场骤雨,冲刷掉表面平静,亮出旧日伤疤,留下满室狼藉。
空气沉闷压抑地令人窒息。
江心萤似乎吵赢了,却没有多少欢喜。
她和云澜一桌之隔,却像横亘着一片汪洋。
沉闷比争吵更令人难熬。
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褪去尖锐和愤怒,空洞地转开脸,望向窗外,身处这家餐厅最好的观景位,心里却并无任何雀跃。
她声音变得很轻,像一声叹息,没有抱怨和委屈,只是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问过的。”
“一个人去的,医生说,月份太大,打不掉了。”
斗法大会他那么绝情,她也不是石头。
可是既然已经以身入局,中途退场她什么都得不到,还白白落下病根,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话音落下,包厢内一片死寂。
云澜僵在原地,看着她苍白的侧脸,眸中与自己不遑多让的荒芜,所有恶毒的言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这个孩子,从始至终,都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主动选择的结果,而是一个掺杂着权力算计,在贪婪和逃避的推动下,形成的无法挽回的孽债。
江心萤抚摸着小腹,她见过秦青滟看孩子们的眼神。
那么温柔耐心,尽管孩子整天哭闹,她只有心疼,没有烦躁。
那一刻,她很想被秦青滟生出来。
她扪心自问,做不到秦青滟那样。她对这个孩子只有利用,唯独一点真实的情感,是觉得它可怜。
二人心思复杂地神游,良久,云澜又恢复成往日温雅,
“......这次,多谢。”
江心萤也从黯然神伤中恢复,讽刺一笑,
“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追不到人了,说谢谢就靠嘴,没点实际行动?”
她刻薄依旧,云澜却无意识松了口气,有些幽怨道,
“要礼物就说要礼物,干嘛阴阳怪气的。”
“礼物可不够。”
“你还想怎样?”
“陪我逛逛。听说楼下新开了几家高定店。”
和江心萤走在购物商场,云澜后悔不迭,他想食言,他讨厌逛街。
他就知道,这个难缠的女人不会放过他!
她居然把她的手包塞给他,让他拎包!
这可笑的粉色包包,一眼女士款,云澜遮遮掩掩地想藏在身后。
他全程眉头微蹙,以刻薄的言语表达不满。
江心萤拿起一件剪裁利落的长裙,在身上比划,征询他的意见,
云澜批判道,
“颜色太浮夸。”
她驻足欣赏一款限量手袋,指了指。
云澜皱眉,食指掩住鼻孔,
“皮革气味太重了。”
甚至最后连进入店内,闻到香氛,
他都不耐地嫌弃,
“庸俗的味道。”
江心萤不怒反笑,故意凑近一家香水店,拿起试香纸在他鼻尖一晃,
“这个呢?‘斯文败类’,是不是很适合你?”
他立刻偏头躲开,脸色更沉,掩住口鼻,拒绝劣质香精,
“能取出这种名字,能是什么好东西!江心萤,用点好的吧,江家不至于供不起一个调香师吧。”
云澜从不用成品香,尤其这种味道浮夸,毫无实际用处的廉价香水,他都觉得刺鼻。
他怀疑江心萤在捉弄他取乐。
经过一家珠宝店,橱窗里展示着一对镶嵌着月长石和钻石的耳环。
款式精巧,是满月和月牙相叠的款式。
这个形状......
江心萤脚步微顿,目光落在上面,不知道想起什么,一声嗤笑。
云澜注意到她的视线和那声笑,似乎也想起了什么,下颌线瞬间绷紧。
江心萤转过头,语气轻飘飘地,故作遗憾,
“多漂亮的耳环。可惜,再好看,她也戴不了,因为——她根本没有耳洞。”
她想起往事,毫不留情地嘲笑他,
“云澜,就算没我,她也不会喜欢你,你从始至终,都没看懂她需要什么。”
往事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云澜脸上。
他当初那份小心翼翼的暗恋与讨好,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和一厢情愿。
云皎没有耳洞,他却送了她一副耳环。
最糟糕的是,他不忍看那副耳环落了灰,还怂恿她,为了这副耳环去打耳洞。
云皎很严肃地警告他,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做主,再说就揍他。
云澜觉得难堪,想一走了之。
江心萤走进那家珠宝店,买下了那套首饰,除了耳环,指了指身后,
“他付钱。”
不算贵,但胜在意趣,很适合云皎。
江心萤扬了扬手中礼盒,
“这才是适合她的礼物。要不是我是直女,还有你们什么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