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你有一个习惯吗?可能连你自己都没注意到…”
章若愚忽然开口,语气却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易年被章若愚这突兀的问题问得一怔,下意识地顺着话问道:
“什么习惯?”
章若愚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手从旁边那堆书山里精准地抽出了之前他翻看过的那本古籍。
动作很慢,很稳。
易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随着章若愚的手掌移动,落在那本书上。
眼神中闪过一丝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紧张,仿佛那本书里藏着什么至关重要的秘密。
章若愚注意到了易年这细微的反应,但没有点破,只是若无其事地将书翻开,手指在书页间轻轻滑过。
然后笑了笑,缓缓说道:
“你看见书中有感兴趣的地方,或者需要特别记住的内容时,你的右手拇指…总会不自觉地、轻轻地卷动那一页的书角,动作很小,很轻,几乎看不出来,但次数多了,总会留下一点痕迹…”
说着,将手中的书递向易年,用手指点了点书页下方一处几乎难以察觉的轻微卷曲痕迹。
那痕迹非常旧,显然是在长时间的阅读中无意间留下的。
易年怔怔地接过书,低头看着那个被章若愚指出的自己从未留意过的细微痕迹,眼神有些发直。
这是他第一次认识到自己这个无意识的习惯。
章若愚没有停下,站起身走到那堆看似杂乱无章随意堆积的书山旁。
目光扫过那些书册,眼神变得锐利而专注。
然后伸出手看似随意却极其精准地从不同的书堆里抽出了另外几书。
这些书看似和其他书混在一起,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它们被放置的位置和角度隐隐透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规律性,仿佛是被阅读者刻意区分开的。
“你煮汤的那会儿工夫,我闲着没事大致看了看…”
章若愚一边翻动着手中的几本书,一边语气平静地说道,仿佛在聊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虽然我没你看的书多,见识也远不如你…但好歹以前跟着老爷子学了那么久,耳濡目染,总算也认识了点儿东西,大致能看懂这些书上写的、画的是些什么…”
手指点过其中一本书上某个复杂的阵法图谱,又划过另一本书上某种罕见药材的插图,再指向第三本书上一段关于神识本源的古奥论述…
章若愚将这几本书缓缓合拢,放在易年面前的桌子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抬眼,目光不再有丝毫闪烁,直直地看向易年,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直抵核心。
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所以,我知道你已找找到了办法…”
顿了顿,语气加重,带着深深的困惑与不容拒绝的关切,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那么,有什么…是不能和我说的吗?”
船舱内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桌上那几本被章若愚挑出的书,无声地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易年看着章若愚那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桌上那几本确实被他刻意放置的书,嘴唇微微颤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舱内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以及二人的呼吸声。
静止了足足好几息的时间,易年才低沉开口:
“会死人…”
听见这几个字,章若愚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几息之后笑了笑,开口道:
“这乱世里面,死的人还少吗?”
话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却有一丝对现实的无奈与接受。
可易年却摇了摇头,然后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眼神深邃如同寒潭,里面翻涌着剧烈而痛苦的挣扎。
凝视着章若愚的眼睛,一字一顿,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
“不一样…”
章若愚迎着易年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平静地问道:
“怎么不一样?”
易年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仿佛需要借助这个动作来凝聚说出下面这句话的勇气。
嘴唇翕动了几下,平静道:
“因为我会亲手杀了你们…”
话音落下的瞬间,舱内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
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在这一刻被无限拉远。
易年的话语如同数九寒天里最刺骨的冰锥,狠狠凿穿了船舱内勉强维持的平静。
“我会亲手杀了你们…”
这八个字,不是威胁,不是警告,而是一种陈述。
一种冰冷到令人绝望,仿佛早已注定的未来预言。
不是“我要”。
而是“我会”。
其中的差别细微却致命。
剥离了主观的意愿,只剩下客观的、无法抗拒的“结果”。
就像农夫为了灌溉庄稼而给池塘开闸放水,并非有意渴死池中之鱼。
就像园丁为了救治病树而喷洒药剂,并非存心害死枝叶上的虫蚁。
有些事一旦开始,其伴随的代价便如同影子般紧随而至,无法分割。
易年所说的便是这样一种“代价”。
一个已然看到却无法规避,甚至需要由他亲自来执行的残酷“代价”。
但章若愚没有被这骇人的话语吓退,目光依旧沉稳地落在易年身上。
仿佛要透过那双充满痛苦与挣扎的眼睛,看清背后真正的症结。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沉重得几乎能听到彼此心跳的声音。
“因为我会亲手杀了你们…”
易年的话语冰冷平静,却带着一种宣告命运般的残酷重量,沉沉地砸在船舱内湿冷的空气里。
可章若愚看到的,依然是那个他认识了十几年的易年。
那个当年在凶悍马贼的刀下,毫不犹豫出手,眼神倔强而勇敢的少年。
那个在小小青山镇上,对着乡亲们永远耐心温和的小神医,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草药香。
那个为了平息北祁内乱,避免更多生灵涂炭,毅然踏入权力旋涡,最终登上帝位却毫无喜色,只余沉重的年轻天子。
那个如今默默将整个天下的兴衰、人族的存亡都扛在自己尚且年轻的肩膀上,独自枯守在这孤舟之上,寻求那几乎不可能之解的真武强者…
易年的气息变了,地位变了,面临的困境也变了。
但那份深植于灵魂深处的善良,从未改变。
章若愚太了解他了。
所以,他不怕。
不仅不怕,长途跋涉而略带风霜的脸上反而缓缓绽开了一个笑容。
那不是苦笑,不是强颜欢笑。
而是一种发自内心,带着无比信任与理解,甚至有些释然的笑容。
伸出宽厚有力的手掌,如同以往无数次那样,带着兄弟间特有亲昵地拍了拍易年的肩膀。
动作自然,没有丝毫的迟疑和隔阂。
没有说话。
没有问“为什么”。
没有说“我不信”。
没有慷慨激昂地表示“我不怕死”。
更没有试图去劝说或反驳。
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一个真诚的笑容。
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懂你的不得已。
我信你的选择。
我接受任何可能的结果。
因为,我们是兄弟。
易年抬起眼望向章若愚。
他看到了那笑容里的全部含义,那眼神中的全然信任。
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像是一把灼热的刀子,刺得易年的心脏阵阵抽痛,比任何质疑和恐惧都更让他难以承受。
几乎是下意识地声音轻得如同耳语般问道:
“你…不怕吗?”
他问出了这句话,仿佛需要从章若愚那里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来佐证这残酷未来的真实性。
又或是…
渴望得到一丝哪怕微小的恐惧,来减轻自己内心的负罪感。
章若愚收回了手,笑容依旧挂在脸上,只是眼神变得更加深邃而平静。
迎着易年那双充满了痛苦与迷茫的眼睛,缓缓摇了摇头。
声音沉稳而坚定,在这淅沥的雨声中清晰地响起:
“怕什么?”
“怕死吗?这世道,谁能保证一定能看到明天的太阳?死在妖族手里,死在乱军之中,或者…死在你手里,有什么区别吗?”
“或者说…”
章若愚的目光仿佛能看进易年的灵魂深处,“我怕的,是别的…”
“我怕的是你找不到办法,眼睁睁看着一切毁灭。”
“我怕的是你独自扛着这一切,最终被压垮…”
“我怕的是…到了最后,连一个能陪你走到最后、能理解你选择的人都没有…”
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低沉而有力:
“既然你已经找到了路,哪怕是条绝路…那至少说明还有路可走…”
“至于这条路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章若愚再次拍了拍易年的肩膀。
这一次,动作轻了许多。
“兄弟我陪你一起扛…”
易年的眼眶,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泛红了。
但这一次并非昔日上京城外那般因极致愤怒与悲伤而引发的近乎失控的猩红。
那红意很浅,氤氲在眼底,像是被一层温热的水汽所笼罩,其中翻涌着的是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感于兄弟毫无保留的信任,有背负沉重命运的苦涩,更有一种深切的无法言说的愧疚。
易年就这样望着章若愚,望着那张带着憨厚笑容却眼神无比坚定的脸庞,久久说不出话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