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三载的秋日,单父城外的官道被车轮碾出两道深辙,辙痕里积着昨日微雨留下的薄薄水光,倒映着天空灰蓝的云影。
风从东边吹来,裹挟着黄河湿漉漉的水腥气,也捎来了马蹄踏碎尘土的声响。几骑人影由远及近,渐渐清晰。
为首那人,宽大的紫锦袍在风里鼓荡如帆,腰悬长剑,剑鞘上镶嵌的宝石在略显黯淡的秋阳下依旧闪出逼人的光。他面容清奇,眉宇间仿佛锁着天下山川的奇峻,此刻却因酒意而微醺,眼神飘忽似醉非醉,正是名动天下的谪仙人李白。
稍后并辔而行者,一个面容清癯,目光沉静如古井,虽未至中年,眉宇间却已凝着一份与年龄不甚相符的忧思,是杜甫。
另一人则身躯挺拔,风尘仆仆也掩不住那份边塞锤炼出的硬朗筋骨,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前方的城池轮廓,正是高适。
远远地,单父低矮的城墙和城门楼子已显轮廓。城门下,一群人影正翘首以待。为首两人,官袍鲜明。
一人清瘦儒雅,留着精心修饰的短须,是单父尉陶沔,李白旧日好友;另一人年轻些,眉眼与李白倒有几分神似,带着小吏特有的恭谨,乃是主簿李凝,李白族弟。
他们身后,跟着县衙的几位佐吏和几个好奇探头探脑的本地士绅。
“来了!是太白先生他们!”李凝眼尖,最先认出来骑,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陶沔整理了一下本就一丝不苟的冠带,脸上泛起由衷的笑意,快步迎上前去。
马蹄声在城门前止住,尘土尚未落定,李白已朗声长笑,声如金石相击,直震得城门口那株老柳树上几只昏鸦扑棱棱惊飞:“陶兄!凝弟!一别经年,可把我想煞了!”
他翻身下马,动作带着醉意般的潇洒踉跄,一把抓住陶沔的手臂,又重重拍在李凝肩上,力道之大,让李凝不由得晃了晃。
杜甫和高适也下马见礼。杜甫执礼甚恭:“叨扰明府、主簿。”
高适则声音洪亮,拱手道:“高某这厢有礼!早闻单父陶公雅量,李主簿干练,今日得见,幸甚!”
他目光扫过城墙垛口和城门的守卒,那是军旅之人习惯性的审视。
众人簇拥着三位贵客入城。街道两旁,店铺的伙计、行路的百姓、倚门的老妪,纷纷驻足侧目。消息像投入池塘的石子,迅速荡开涟漪。
“快看!那个穿紫袍、佩宝剑的,定是诗仙李太白!”
“后面那位瘦些的,莫非是写‘会当凌绝顶’的杜子美?”
“那个魁梧的,听说是在塞外杀过敌的高常侍!”
窃窃私语汇成一片嗡嗡的低响,好奇、敬畏、兴奋的目光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行进中的一行人。
李白对此浑不在意,步履轻捷,仿佛踩着无形的云气,紫袍在人群缝隙中飘动,如同一面流动的旗帜。
“太白兄,”陶沔引着路,指向城东北隅一处地势略高的土阜,“弟不才,前些时日刚将那荒废多年的古琴台略加修葺整治,焕然一新,正待兄台与诸公莅临,登临啸咏,以添山川之色!”他语气里透着精心准备的得意。
“哦?”李白脚步一顿,眼中醉意似乎瞬间被一道锐利的光穿透,“可是宓子贱昔日鸣琴治单父之旧迹?”
“正是!正是!”李凝抢着答道,“陶明府特意请了能工巧匠,费时月余,连那台基的旧石都仔细清洗打磨过了。”他声音里带着年轻人急于表功的热切。
李白脸上的笑意却淡了一瞬,目光投向那土阜的方向,仿佛穿透了街巷的阻隔,落在那些被“清洗打磨”过的石头上,声音里飘过一丝难以捉摸的轻叹:“旧石……清洗了么?”他随即又展颜,仿佛那点叹息从未存在过,“好!陶兄雅致!今夜定当一醉方休,不负琴台!”
琴台矗立在单父城东北隅的土阜之上。陶沔所言不虚,他确实下了功夫。
曾经坍塌的台基被重新垒砌得方正稳固,青砖铺就的台面光洁如新。台中央,一张崭新的桐木琴案摆放得端端正正。
台子四周,新栽了几丛翠竹,晚风吹过,竹叶沙沙,倒也添了几分清韵。台子的边缘,围着一圈新换的朱漆木栏杆,油亮光滑,在将沉的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
唯一显得格格不入的,是台子一角尚未及更换的几根旧栏杆。
木色早已被风雨剥蚀得灰黑,干裂的缝隙纵横交错,深嵌着不知多少年的尘土与苔痕,如同老人枯槁的手臂,固执地伸向虚空。
陶沔引着众人登台,目光扫过那几根碍眼的旧栏,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笑道:“些许旧物,明日便叫人换了去,免碍诸公清赏。”
李白却已几步踱到那旧栏杆旁,伸出手,粗糙的指腹缓缓抚过那坑洼不平的木纹,动作轻柔得如同触摸一件易碎的珍宝。
指尖在木头的沟壑里轻轻刮过,带起一点陈年的尘埃。他微微眯起眼,仿佛在倾听木头深处传来的无声岁月。
“不必,”他开口,声音有些低沉,“留着吧。旧物……有旧物的筋骨。”他收回手,指尖捻了捻沾上的微尘,不再看那栏杆,转身望向台下渐渐被暮霭笼罩的城池和远处田野模糊的轮廓。
陶沔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太白兄高见,旧物自有风骨。来,诸位请入席!”
琴台之上,华灯初上。十几盏精致的铜雀灯台沿台边点燃,烛火在秋风中跳跃,将人影长长地投在青砖地上,摇曳不定。
几张矮几拼成环形,铺着洁净的细麻布。
菜肴流水般端上,虽非京都珍馐,却也是单父一地能搜罗到的最上等时鲜:黄河鲤鱼脍切得薄如蝉翼,山野獐子肉炙烤得焦香四溢,新采的秋蕈羹汤热气腾腾,更有本地窖藏的佳酿“单父白醪”,酒香醇厚,甫一开坛,便霸道地压过了菜肴的香气,弥漫了整个琴台。
酒过三巡,琴台之上已是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烛火跳跃,映得人脸上都浮着一层暖融融的红光。
李白紫袍的衣襟已微微敞开,玉冠也略有些歪斜,他一手擎着粗陶酒觞,一手在空中比划,高声吟诵着新得的诗句,声音激越,如同金铁交鸣,震得烛焰都为之摇曳。
杜甫坐在李白下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仔细倾听着,不时点头,眼神却偶尔掠过李白飞扬的眉宇,捕捉到那神采之下深埋的一丝倦怠与空茫。
高适则豪迈得多,他与邻座的县尉、主簿猜拳行令,声震屋瓦,大笑着将酒液一饮而尽,粗豪之气与这文人雅集竟也奇异地融合。
陶沔作为东道,殷勤劝酒,妙语连珠,竭力烘托着这难得的文坛盛事。
他心中明镜一般,今夜琴台之上汇聚的,是当世诗坛最璀璨的星辰,此夜之盛况,必将传扬天下,而他陶沔的名字,也将随之镌刻其上。
他望向李白的眼神,除了故友重逢的欣喜,更有一份精心培育的期待。
李凝则显得格外忙碌,他几乎滴酒未沾,一直侍立在李白身后不远处,怀中紧紧抱着一个青布包裹。
包裹里是他早已备下的上好宣纸和笔墨,只待席间哪位大家诗兴勃发,他便立刻上前铺纸研墨,记录下这千金难买的墨宝。
他的目光热切地在李白、杜甫、高适三人脸上逡巡,捕捉着每一个可能引发诗情的瞬间,手心里因紧张和期待而微微汗湿。
酒意愈浓,诗情愈炽。高适率先击箸而歌,声音浑厚,唱的是北地风沙、边关冷月,金戈铁马之声仿佛穿透夜色而来。
杜甫沉吟片刻,以箸轻叩酒盏边缘,清越的敲击声自成韵律,他缓缓吟出的是途经洛阳时亲见的宫阙巍峨与民间疾苦,词句沉郁顿挫,字字如锤,敲在人心坎上。
轮到李白了。众人的目光,连同跳跃的烛火,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李白长身而起,步履有些虚浮地走到琴台中央,那崭新的桐木琴案前。
案上并无琴,只有清冷的月光洒落。他并未取案上备好的笔,而是猛地拔出了腰间长剑!
寒光倏然一闪,映着烛火与月色。众人一惊,连喧闹的高适也瞬间安静下来。只见李白以剑代笔,手腕翻飞,剑尖在清冷的月光下划出一道道凌厉的银线。
他口中长吟,诗句如天河倒泻,奔涌而出。他咏的是东海浩渺,蓬莱仙山,是扶摇直上的大鹏,是酣畅淋漓的醉乡。
剑光缭绕,人影幢幢,诗句奇诡壮丽,仿佛不是出自凡人之口,而是自九霄云外倾泻而下的天籁。剑尖所指,仿佛有云雾聚散,星汉流转。
整个琴台被一种近乎神迹的狂放诗情所笼罩,众人屏息,陶沔眼中异彩连连,李凝更是激动得微微发抖,几乎拿不稳怀中的纸笔。
然而,就在这诗情剑意臻于极盛,如烈火烹油般的顶点,李白的声音却戛然而止。那激荡的剑光也随之凝滞在空中。
他保持着挥剑的姿态,身体却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晃了一下。
紫袍的宽大袖口垂落,遮住了握剑的手,只有剑尖在微微颤抖,映着烛光,闪动着细碎而凌乱的光点。
喧嚣如潮水般退去,琴台上一片死寂。只余下秋风吹过新竹的沙沙声,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模糊的犬吠,还有那粗陶酒觞被李白失手碰倒在青砖地上发出的沉闷滚动声响,咕噜噜……滚出去好远,停在杜甫的脚边。
所有人的动作都凝固了。高适举到唇边的酒觞停在半空,酒液晃出,滴落在他的袍袖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杜甫正欲伸出的手僵在原处,目光紧紧锁住李白那突然显得无比孤峭的背影。
陶沔脸上的笑意彻底僵住,转为不知所措的茫然。
李凝怀里的青布包裹“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却浑然未觉,只张着嘴,惊愕地望着族兄。
李白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方才还激扬如火的醉意,此刻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只留下冰冷的灰烬。
他脸上那种惯常的、仿佛能融化一切愁绪的飞扬神采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
紫袍金冠依旧,但整个人却像是被抽去了魂魄,只剩下一个华丽的空壳。他踉跄了一步,不是走向人群,而是走向琴台边缘,走向那几根被遗忘的、灰黑斑驳的旧木栏杆。
他背对着所有人,面朝着台下那片被夜色吞噬的、模糊不清的旷野。秋夜的寒气无声地弥漫上来。
他伸出右手,那只曾写出锦绣诗篇、挥洒如椽巨笔的手,此刻却只是无力地搭在了粗糙冰冷的旧木栏杆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像是在寻找一个支撑,又像是要抓住什么早已逝去的东西。
时间仿佛胶着。琴台上只有风掠过竹叶的声音,以及众人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
一个极低、极轻的声音,如同梦呓般从李白倚靠栏杆的背影处飘了出来,破碎得几乎被风声揉碎:
“月……最亮的月光……”
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溺水者般的喘息:
“……是照在……坟头上的……”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又重得如同山岳崩塌,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紧接着,便是令人心胆俱裂的恸哭。
那不是寻常的啜泣,而是从肺腑最深处、从灵魂被撕裂的罅隙中迸发出来的哀嚎。
如同受伤濒死的孤狼对月长嗥,裹挟着无边的苍凉与绝望,瞬间撕破了秋夜的宁静,也撕碎了琴台上所有虚假的欢愉。
那哭声是如此巨大,如此猝不及防,震得烛火疯狂摇曳,几欲熄灭。
李白整个人扑伏在那粗糙的旧栏杆上,宽厚的肩膀剧烈地起伏、抽动。
泪水不再是滴落,而是决堤的江河,汹涌地奔流而出,顺着他深刻的脸颊纹路滚落,一滴,两滴……沉重地砸在下方那饱经风霜的旧木栏杆上。深色的泪痕迅速渗透进木头那干涸龟裂的纹理里。
他那只搭在栏杆上的手,此刻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咯咯作响,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力量,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捶打着那根沉默的旧木。
“砰!砰!砰!”
沉闷的声响,如同擂在每个人的胸口。
高适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猛地放下酒觞,酒液泼洒了一身也全然不顾,几步抢上前,一只厚实的大手带着边塞风沙的粗粝,重重地按在李白剧烈颤抖的肩膀上:“太白兄!你……”
他想劝慰,声音却哽在喉咙里,只觉手下那肩膀的颤抖如同地震,传递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悲恸。
他素来豪迈果决,此刻竟也手足无措,只能徒劳地用力按住,仿佛这样就能止住那灵魂的崩裂。
杜甫紧随其后,他动作更快,几乎是扑到李白另一侧。他没有像高适那样试图用力压制,只是伸出双臂,似乎想将这位心神崩溃的诗坛巨擘拥入怀中,给予一点微薄的温暖和支撑。
然而,当他的指尖触碰到李白冰冷颤抖的紫锦袍袖时,手臂却僵在了半空。他看着李白深埋的头颅,看着那不断捶打着旧木的、指节已然渗出血丝的拳头,看着那汹涌的泪水迅速在灰黑的木头上洇开一片深色湿痕……
杜甫清瘦的脸上血色尽褪,嘴唇翕动着,那双洞察世情的眼中,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悲悯和无能为力的痛楚。
他悬在半空的手,最终只是轻轻地、无比沉重地落在了李白剧烈起伏的脊背上,如同安抚一个在噩梦中惊厥的孩子。
陶沔彻底呆住了。他精心策划的文坛盛事,他期待中足以彪炳史册的琴台雅集,竟在最高潮处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崩塌。
他看着那伏在旧栏杆上恸哭捶打的身影,看着那两位手足无措的诗人,看着地上滚落的酒觞和散落的笔墨纸砚……所有的得意、所有的憧憬瞬间化为冰冷的灰烬。
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彻骨的寒意攫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
他精心擦拭一新的琴台,此刻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
李凝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发出一声短促的、近乎呜咽的惊叫,猛地扑向掉在地上的青布包裹。
他手忙脚乱地捡起纸笔,墨块滚落在地也顾不上了。
他跪坐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铺开宣纸,抓起笔,笔尖蘸了蘸慌乱中打翻的墨汁,手臂却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他试图记录下眼前这足以撼动千古的一幕,记录下诗仙这石破天惊的悲恸,但笔尖悬在纸面之上,剧烈地颤抖着,一滴浓黑的墨汁“啪嗒”滴落,在洁白的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大团丑陋的污迹。
他盯着那团墨迹,又猛地抬头看向栏杆旁那个崩溃的身影,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和墨汁混在一起。他死死咬着下唇,最终颓然垂下手,笔杆跌落,在纸上又拖出一道长长的、绝望的墨痕。
记录?如何记录?这锥心刺骨的瞬间,任何文字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李白的恸哭并未持续很久,但那短暂的时间,对琴台上的每一个人都如同漫长的煎熬。哭声渐歇,变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他猛地抬起头,泪痕狼藉的脸上,那双曾让无数人倾倒的醉眼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狂乱的火焰,是痛到极处后的毁灭欲。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根被他捶打和泪水浸透的旧栏杆,仿佛那是他所有痛苦的根源。
“哭什么!”他突然嘶吼出声,声音沙哑破裂,带着一种自嘲的狂怒,“哭个鸟!”
他猛地推开高适按在肩上的手,踉跄后退一步,然后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狠狠一脚踹在身边不远处一张摆满杯盘的矮几上!
“哐当——哗啦!”
矮几应声翻倒,杯盘碗盏稀里哗啦摔得粉碎,残羹冷炙、破碎的瓷片、淋漓的酒液四散飞溅,一片狼藉。
滚烫的汤汁溅到了离得最近的陶沔官袍下摆上,留下深色的污迹,陶沔却像被施了定身法,毫无反应。
李白看也不看那满地狼藉,他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双眼茫然四顾,最后定格在琴台中央那崭新的桐木琴案上。他猛地抓起案上一个尚未开封的酒坛——那是坛新启的“单父白醪”。
他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琴台边缘的方向,朝着台下那片沉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旷野,狠狠地、决绝地掼了下去!
酒坛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带着风声,坠入无边的夜色深处。
“啪——嚓!”
一声沉闷而遥远的碎裂声从台下传来,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那是琼浆玉液粉身碎骨的声音,也是某种东西在每个人心中彻底碎裂的声音。
掼出酒坛后,李白身体晃了晃,仿佛被抽空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说一句话,只是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拖着沉重的脚步,像一个战败归来的老兵,一步一步,蹒跚着走向下台的阶梯。
紫袍的下摆拖过沾满酒液和碎屑的青砖地面,发出簌簌的轻响。
他高大的背影在摇曳的烛火中,显得无比佝偻、疲惫、孤独,迅速被琴台边缘的黑暗所吞没,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最终消失在台阶之下。
琴台上,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破碎的杯盏,淋漓的酒痕,翻倒的矮几,散落的纸笔,还有那根被泪水浸透、仿佛在无声呜咽的旧木栏杆……一切都凝固在惨淡的烛光里。
高适的手还僵在半空,保持着被推开的姿势。杜甫悬在李白背上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下来。陶沔官袍上的汤汁污迹正缓缓扩大。李凝跪坐在墨迹狼藉的纸旁,无声地流泪。
风依旧吹过新栽的竹子,沙沙作响,却再难拂去这弥漫天地的沉重与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