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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7章 昔人逝去遗坐忘,旧友空书上阳帖

单父城那场琴台落泪的风雪,似乎还在三人肩头未曾化尽。

马蹄踏碎官道薄霜,一路向西,沉默比话语更沉。

“太白兄,”高适终是忍不住,声音带着马背颠簸的粗粝,“单父那夜,你……可还好?”

李白勒了勒缰绳,胯下骏马喷了个响鼻。他仰头灌了口烈酒,喉结滚动,酒液顺着下颌滑落,浸湿了紫锦前襟一片深色,他却浑然不觉。

半晌,才哑声一笑,笑声干涩,如同枯枝刮过石板:“好?好得很!这人间烟火,这山川形胜,哪一处不好?”

他猛地一夹马腹,马儿吃痛,箭一般窜了出去,紫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只留下一句被风扯碎的话飘回来,“去王屋!寻司马老道讨杯茶喝!”

王屋山势如伏龙,云遮雾绕。阳台宫,便嵌在这条龙脉的脊梁上,青瓦飞檐半隐于苍翠松柏与流动的烟岚之中,清幽得不似人间。

山门古朴,苔痕斑驳,只有一个青衣小童持着扫帚,慢悠悠扫着石阶上几乎不存在的落叶,仿佛时光在这里都流淌得格外缓慢。

“烦请通禀,”

杜甫上前,执礼甚恭,“东鲁李白、巩县杜甫、渤海高适,特来拜会司马承祯道长。”

小童停下扫帚,抬起清澈却带着一丝超然物外的眼神,在三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李白那张风尘仆仆却难掩倦怠与某种焦躁的脸上,平静道:“三位先生请回吧。祖师爷……上月已羽化登真了。”

“什么?!”高适浓眉一拧,声如闷雷,“司马道长他……”边塞大将的威势无意间散出,惊得那青衣小童后退半步。

杜甫脸色一白,眼中悲悯之色更浓,喟然长叹:“竟已仙去?道门巨擘,一代宗师……唉,天不假年。”

他下意识看向李白。

李白却像被定在了原地。手中提着的酒葫芦“哐当”一声掉在青石台阶上,残余的酒液汩汩流出,迅速被干燥的石面吸去,只留下一滩深色的、迅速变淡的湿痕。

他脸上那种刻意为之的狂放瞬间冻结,继而碎裂,露出底下更深沉的茫然和一种被命运戏耍后的荒谬感。

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盯着那紧闭的、仿佛隔绝了生死的道观大门。

“羽化登真……”

他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轻得像山间一缕随时会散去的薄雾,眼神却锐利得仿佛要刺穿那厚重的门板。

“好一个羽化登真!好一个清净自在!他倒是一走了之,逍遥物外去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与失落,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单父城那夜未能哭尽的悲怆,此刻找到了新的出口,却堵在胸口,化作一声压抑在喉间的、野兽般的低吼。

小童似被李白此刻的神情慑住,低声道:“祖师爷……留有遗物,吩咐若有一位姓李的谪仙来访,可入‘云台阁’一观。”

“云台阁?”

李白眼中骤然爆出一丝微光,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又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宿命感攫住。

他不再理会旁人,猛地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而苍老的呻吟,如同开启了一段尘封的过往。

他大步流星,紫袍卷起山风,径直朝着道观深处那座最高、最接近流云的楼阁奔去。

高适与杜甫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忧色,连忙快步跟上。

云台阁内,光线幽暗。檀香的气息丝丝缕缕,沉淀着岁月的厚重。

空气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几缕天光中飞舞。

阁内陈设极简,一榻,一几,一蒲团。唯有正对着门的那面墙壁上,悬着一幅巨大的卷轴。

画,已徐徐展开。

没有题跋,没有落款。只有墨。

浓墨泼洒,淡墨渲染。一座孤峰拔地而起,刺破云海,傲然矗立于天地之间。

那山峰的轮廓,嶙峋、奇崛、孤绝,带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气,又蕴含着磅礴欲出的力量。峰顶之上,无松无鹤,只有一片浩渺无极的虚空,几缕淡墨勾出的流云,仿佛还在缓缓流动,要将那孤峰也一同化去,融入那无始无终的“道”中。

整幅画,气象万千,却又归于极致的“空”与“静”。一种宏大至极的孤独感,扑面而来。

李白站在画前,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他高大的身影在幽暗中显得有些佝偻。紫袍上沾染的单父酒渍、王屋风尘,此刻都成了这幅超然画卷前最刺眼的污迹。

高适看着那画,只觉得胸中一股豪气被那孤峰引动,却又被那无边的空寂所慑,忍不住赞道:“好山!好气象!司马道长胸中丘壑,果然非比寻常!这山……便是他心中的‘道’吧?”

杜甫凝视着那峰顶的虚空,眉头深锁,声音低沉而缓慢:“不,高兄,你看那峰顶……无物。司马道长画的不是‘有’,而是‘无’。是‘道’的本身,是‘吾丧我’后的空寂,是羽化登真后融入的……那片大虚无。”他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敬畏与思索,“此画已非技艺,近乎道痕。”

“道痕?空寂?大虚无?”

李白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嘲弄,却又蕴含着巨大的痛苦,“哈哈哈哈哈……好一个‘无’!好一个‘空寂’!司马老道,你画得一手好画!画得真像!画出了你登天梯时的逍遥自在!”

他猛地踏前一步,手指颤抖地指向那孤峰顶上的那片虚空,指尖几乎要戳到画卷上:“可你看看我!看看这人间!看看这满目疮痍!看看这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你倒好,一笔勾销,万缘放下,拍拍屁股,羽化登真去了!留我在这泥潭里打滚!”

最后那句单父城中的呓语,此刻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在空旷寂静的云台阁内轰然回荡,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那积压的悲愤、被挚友“抛弃”的怨怼、对自身处境的绝望、对命运无常的嘶吼,如同火山熔岩,彻底喷发!

高适脸色骤变,急道:“太白兄!慎言!此乃司马道长清修之地!”

杜甫也上前一步,欲拉住李白的手臂:“太白!道长已去,斯人已逝,莫要……”

“逝了?清修?”

李白猛地甩开杜甫的手,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幅画,仿佛那画中的孤峰就是司马承祯冷漠的背影。

“他清修个屁!他躲了!他怕了!他不敢看这人间疾苦,不敢沾这红尘因果!说什么道法自然,说什么清净无为,都是狗屁!不过是懦夫的遮羞布!”

他的吼声在阁楼里冲撞,撞上冰冷的墙壁,又反弹回来,更添几分凄厉与绝望。整个人如同受伤的困兽,在画前焦躁地踱步,紫袍翻飞,搅动着阁内沉凝的空气。

“懦夫?遮羞布?”一个苍老平和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突兀地在阁内响起。

三人悚然一惊,循声望去。只见阁楼角落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盘坐着一个灰袍老道。

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古拙,眼神澄澈得如同初生婴儿,却又深邃如万古星空,正静静地看着状若疯魔的李白。正是阳台宫现任观主,清虚真人。

“李居士,”清虚真人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李白粗重的喘息,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你心中之怒,眼中之悲,口中之怨,指向的……真是家师吗?”

李白的咆哮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他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清虚真人。

清虚真人目光平静地迎上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视线,缓缓道:“家师此画,名《坐忘》。非画山,非画云,画的是他证道前最后一刻,斩断尘缘、‘坐忘’己身时,所‘见’之天地本相。那峰顶的‘无’,不是逃避,而是……斩尽后的‘空明’。”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幅画,带着无比的虔诚:“此画留世,非为炫技,更非遗恨。家师言,此画蕴他一缕‘坐忘’道韵,留待有缘人观之,若能照见己心,斩去尘丝,或可窥得一丝大道门径。”

“照见己心?”李白像是被这四个字狠狠击中,踉跄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再次看向那幅《坐忘》。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愤怒的控诉,而是带着一种被剥去所有伪装的、赤裸裸的痛苦和迷茫。

那孤傲刺天的山峰,那峰顶空寂的虚无……映照着他心中何尝不是一座孤峰?

一座被盛名、诗才、狂放、酒意所包裹,实则早已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孤峰!

他谪仙人的名号下,是求仕无门的愤懑,是知音零落的孤寂,是看透繁华后的虚无,是单父城头那无法言说的、如同坟头月光般冰冷的绝望!

他所有的愤怒,对司马承祯的指责,不过是对自身无法解脱、无法“坐忘”的绝望投射!

司马承祯画出了道,而他李白,被这画照见了心魔!

“哈……哈哈……”李白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比哭更难听。

笑声中充满了自嘲、悲凉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无力。

他缓缓滑坐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背靠着墙壁,头颅深深埋入双膝之间,宽大的紫袍将他裹成一团浓重的阴影。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司马道长,你……终于钓到了心中最合适的那条鱼了吗……”

高适与杜甫默然。阁内只剩下李白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和那幅《坐忘》画中孤峰亘古的沉默。清虚真人垂目,低诵了一声道号。

不知过了多久,李白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燃烧起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那是绝望深处迸发出的最后一丝光亮,是诗情与道心在极致痛苦下的奇异交融。

“纸!墨!笔!”他嘶哑着吼道,声音如同破锣。

道童一直紧张地跟在后面,此刻闻言,几乎是扑上前去,飞快地从偏房里取出早已备好的上好宣纸、徽墨和狼毫笔。

他动作麻利地在阁内唯一的那张矮几上铺开宣纸,挽袖研墨,墨香迅速在檀香中弥漫开来。

李白挣扎着站起,一把夺过道童手中的狼毫大笔。

那笔在他手中,不再是书写工具,而像一柄要刺破苍穹、也要刺穿自己胸膛的利剑!他蘸饱了浓墨,狼毫的笔尖饱胀欲滴。

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死死锁住雪白的宣纸,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所有的悲、所有的愤、所有的孤高、所有的虚无、所有对挚友逝去的哀思、所有对自身命运的叩问、所有被《坐忘》激起的道心震颤……全部灌注于这四尺素宣之上!

笔落!

“山高水长,物象千万!”

八个大字,如惊雷炸响于纸端!笔力千钧,墨痕深透纸背,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一种睥睨万物的孤高。

山高水长,是司马承祯画中气象,更是他李白胸中未死的壮阔!

笔锋陡转,由狂放趋于沉凝,带着一种巨大的悲怆:

“非有老笔,清壮何穷?”

这“老笔”,是赞司马承祯画艺通神,更是叹斯人已逝,清壮之气象,竟成绝响!人间再无司马承祯,谁还能画出这般道韵?

最后四字,笔意骤然变得苍茫寥落,墨色似乎都淡了几分,带着无尽的怅惘与追寻:

“十八日,上阳台书。太白。” 落款的“太白”二字,笔锋拖曳,竟透出几分孤鸿般的凄凉。

最后一笔落下,李白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手中饱蘸浓墨的狼毫笔“啪嗒”一声掉落在矮几上,滚了几滚,在宣纸边缘拖出一道长长的、失控的墨痕。

他踉跄一步,扶住矮几边缘,才勉强站稳。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在短暂的疯狂燃烧后,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片荒芜的空洞。他看着自己刚刚写下的字,看着那《坐忘》图中的孤峰,又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阁内一片死寂。唯有那幅《坐忘》图上的孤峰,依旧在空寂中沉默。

新写就的《上阳台帖》墨迹未干,浓烈的墨香与沉郁的诗情道韵混合在一起,弥漫在云台阁幽暗的光线里,沉重得让人窒息。

清虚真人看着那幅字,又看看失魂落魄的李白,澄澈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融入阁楼深处流动的阴影之中。

高适看着这幅字,又看看倚着矮几、仿佛随时会倒下的李白,浓眉紧锁,虎目之中,第一次清晰映出了对这位诗仙挚友未来的深深忧虑。这字里的悲怆与苍凉,比千军万马更让他感到无力。

杜甫缓缓闭上眼。他清瘦的身躯在幽暗中显得更加单薄。他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巨大的、足以将人碾碎的悲怆与幻灭,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坐忘》图的孤峰之下,仰望着那遥不可及的空寂。

一滴清泪,无声地滑过他依旧意气风发的脸颊,砸落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洇开一点小小的、迅速消失的湿痕。

他知道,那个在单父城头恸哭捶栏的谪仙,此刻的心,恐怕比那夜更加破碎。

而在众人陷入悲伤之时,“坐忘”二字悄然出现李白的心湖之上,随后心湖之中金光一闪,“坐忘”便已无影无踪。

阳台宫外,山风呜咽,卷过万壑松涛,如同天地也在为这人间绝笔,奏响一曲苍凉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