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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9章 金珠腌透长安骨,胡儿拜母父在后

长安的雪,不像北地朔风卷起的刀子雪,倒像宫里贵人梳头掉落的银丝,软绵绵地挂在飞檐斗拱、枯树枝头,压得这煌煌帝京也显出几分臃肿颓唐。

宫墙根下,几个裹着破袄的小黄门缩着脖子,拿长杆一下下捅着檐角的冰溜子,冰碴子簌簌落下,砸在青砖地上,碎成一地冷光。

“听说了没?”一个年轻些的黄门压着嗓子,眼珠子滴溜溜转,“范阳那位,昨儿个又往贵妃娘娘宫里送东西了,好大的阵仗!”

旁边老成的太监嗤了一声,眼皮都懒得抬:“送?那叫孝敬!金山银山绫罗绸缎算个屁!你当满朝朱紫,谁没得过他的好处?宰相门房的小厮,怕是都比咱们穿得体面!”

“可…可这也太……”小黄门咂舌,“听说连高将军跟前最得用的小管事,都在平康坊置了三进的宅子?”

老太监终于抬起眼皮,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看透世情的讥诮:“高将军?哼,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什么事能瞒得过?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圣人高兴,贵妃娘娘高兴,满朝的‘忠臣良将’都替那胡儿说好话,这泼天的富贵,挡得住?”

他手里的长杆又狠狠捅了一下,一大块冰溜子“咔嚓”砸落。

“这长安城啊,早就被那胡儿的金珠,腌入味喽!”

兴庆宫花萼相辉楼内,暖意熏人。

“哈哈哈!好!好个禄山!忠勇可嘉,实乃朕之肱骨!”

李隆基斜倚在软榻上,身上盖着张雪白的狐裘,手里把玩着一柄温润的玉如意,满面红光。

他指着下首一个跪伏着的庞大身影,对着侍立一旁的高力士笑道,“力士,你瞧瞧!朕这义子,多会来事!瞧瞧他献的这十斛‘龙睛’珍珠,颗颗浑圆饱满,光华内蕴,怕是南海龙王见了也得眼红!还有那三百匹范阳特贡的‘火浣锦’,啧啧,据说入火不燃,遇水不沉?真是奇物!”

高力士微微躬身,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谦恭笑容,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大家圣明。安节度使一片赤诚孝心,天日可表。老奴听闻,安使君在范阳,日夜操练兵卒,枕戈待旦,只为替大家守好北疆门户。这份忠心,实乃百官楷模。”

他眼风似不经意地扫过殿内几位侍立的当朝重臣。

户部侍郎杨国忠立刻上前一步,圆脸上笑纹堆叠:“高将军所言极是!安使君治军有方,范阳、平卢、河东三镇,兵精粮足,路不拾遗,皆赖使君雷霆手段!此等干才,古之名将亦不过如此!臣以为,当重赏,以励其忠!”

“臣附议!”

“安使君国之柱石,当重赏!”

一时间,附和之声四起,殿内暖意融融,一派君臣相得。

安禄山依旧五体投地般跪伏在那里,庞大的身躯像一座肉山,几乎占据了小半个殿前空地。他头埋得很深,瓮声瓮气地谢恩:

“儿臣禄山,叩谢父皇天恩!些许微物,不及父皇恩泽之万一!能为父皇守边,是儿臣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儿臣…儿臣只恨自己是个粗鄙胡儿,不能时时侍奉父皇与母妃娘娘膝下,略尽孝心!”

说到动情处,声音竟带上了几分哽咽。

李隆基龙颜大悦,捋着胡须连连点头:“起来,起来!禄山,你有此心,朕心甚慰!你虽为胡儿,却比朕许多亲生儿子,更知孝道!”

华清池,温汤氤氲。白玉砌就的池子蒸腾着带着硫磺气息的暖雾,将周遭奇花异草熏染得朦胧如仙境。

杨玉环只着轻纱,斜倚在池边锦榻上,丰腴莹润的肌肤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几个宫女垂首侍立,屏息凝神。

一阵沉重而略显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甲叶轻微的摩擦声。安禄山那庞大的身影出现在雾气边缘。

他今日脱去了沉重的明光铠,只穿一身簇新的紫色胡袍,腰间束着金带,更显身躯臃肿如山。他走到离锦榻尚有十步远的地方,便“扑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温润的白玉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咚”响。

“儿臣禄山,叩见母妃娘娘!母妃娘娘千秋金安!” 声音洪亮,震得池边雾气都微微一荡。

杨玉环慵懒地抬了抬眼皮,看着地上那磕头如捣蒜的肉山,嘴角弯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娇媚如莺啼:“起来吧,我的好孩儿。说了多少次了,自家人,不必行此大礼。”

安禄山却不起来,反而膝行向前几步,一直爬到锦榻前,才抬起那张油光满面、堆满谄媚笑容的胖脸,小眼睛里闪烁着孺慕的光:“母妃娘娘待儿臣恩重如山,如同再造!儿臣每念及此,便觉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这礼,是儿臣做儿子的本分,万万省不得!”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作势要磕头。

“好了好了,”杨玉环伸出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玉手,虚虚一抬,止住了他的动作,指尖几乎要碰到安禄山油腻的额头,“再磕,这玉砖都要被你磕裂了。地上凉,起来说话。”

安禄山这才笨拙地爬起身,垂手恭立在一旁,庞大的身躯像一堵墙,挡住了不少光线。

他贪婪地吸了一口弥漫着暖香和硫磺气息的空气,小眼睛在杨玉环曼妙的身姿上飞快地扫过,又迅速垂下,脸上依旧是那副憨厚得近乎愚钝的表情。

“儿臣此来,特为母妃娘娘献上一点小玩意儿解闷。”

安禄山说着,拍了拍手。两个健硕的胡人侍卫抬着一个沉重的描金漆盒上前,小心翼翼地放在榻前。打开盒盖,顿时珠光宝气,映得满室生辉。盒内竟是十数只形态各异、憨态可掬的玉雕小兽:打滚的胖熊,抱竹的貔貅,酣睡的老虎,拱食的肥猪…无不雕工精湛,玉质温润,更难得的是那份浑然天成的拙朴野趣。

杨玉环美眸一亮,坐直了身子,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拈起一只圆滚滚、正在啃食想象中的果子的玉熊,触手温润滑腻,她脸上露出了真心的欢喜:“哎哟,好生有趣!禄山,你有心了。”

安禄山搓着蒲扇般的大手,嘿嘿憨笑,露出满口黄牙:“母妃娘娘喜欢就好!这些小玩意儿,是儿臣特意寻访北地最好的玉工,照着塞外山林里那些憨物雕的。儿臣想着,母妃娘娘深居宫苑,难得见这些野趣,便弄了来,博母妃娘娘一笑。”

杨玉环把玩着玉熊,眼波流转,落在安禄山那张看似粗蠢的脸上,笑意更深:“你倒是个有孝心的。难怪圣人常在我面前夸你,说你虽为胡儿,却比许多汉家儿郎更懂礼数,知进退。”

安禄山腰弯得更低,几乎成了个圆球:“都是父皇与母妃娘娘教导得好!儿臣愚钝,只知一条,天大地大,父母恩情最大!父皇如日月经天,母妃娘娘如江河行地,儿臣这点萤火之光,只求能长沐恩泽,便心满意足了!”

翌日,兴庆宫勤政务本楼。李隆基正批阅着奏章,心情似乎不错。

安禄山照例入宫觐见。他庞大的身躯挪进殿内,却并未像往常一样先向御座上的皇帝行叩拜大礼,而是先转向侍立在一旁、正含笑看着他的杨玉环,又是“扑通”一声跪倒,口称:“儿臣禄山,叩见母妃娘娘!母妃娘娘凤体安康!”

声音洪亮,动作夸张。

李隆基握着朱笔的手顿住了,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明显的错愕和不解。

他看看跪在地上对着爱妃行大礼的安禄山,又看看旁边巧笑倩兮的杨贵妃,眉头微微蹙起,放下朱笔。

“禄山,”李隆基的声音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打破了殿内短暂的寂静,“朕在此处,你为何先拜贵妃,后拜朕?这……于礼不合吧?” 他语气虽缓,但帝王的威仪已隐隐透出。

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包括高力士,都屏住了呼吸,垂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

安禄山闻言,这才笨拙地转过身,对着御座上的李隆基也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瓮声瓮气地回道:“父皇恕罪!儿臣惶恐!”

他抬起头,那张油汗涔涔的胖脸上堆满了“纯真”的困惑,小眼睛眨巴着,显得无比诚恳:

“儿臣是胡人!我们胡人的规矩,跟汉家不一样!俺们胡人,向来是把母亲放在前头,把父亲放在后头来拜的!母亲生俺养俺,恩比天高!俺们草原上的汉子,从小就知道,有奶才是娘!生养之恩大过天!见了娘亲不先磕头,那要遭天打雷劈的!”

他语气粗豪,带着浓重的塞外口音,话语更是直白得近乎粗俗,什么“有奶才是娘”都嚷了出来。

然而,正是这份粗鄙的“胡俗”,配上他那副憨厚耿直、理所当然的神情,竟让这番悖逆伦常的举动,显出了一种奇异的“质朴”和“赤诚”。

李隆基愣住了。他脸上的错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先是愕然,随即是恍然,最后,一丝难以抑制的、巨大的喜悦和满足感,如同投入热油的冰水,猛地在他眼中炸开、扩散,迅速爬满了整张脸!

“哈哈!哈哈哈哈!” 李隆基猛地爆发出一阵酣畅淋漓的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喘不过气,眼角都沁出了泪花。

他拍着御案,指着地上依旧一脸“懵懂”的安禄山,对着同样掩口轻笑的杨玉环道:“玉环!你听听!你听听!胡俗!胡俗啊!哈哈哈!好!好一个‘胡人重母’!好一个安禄山!赤子之心!赤子之心啊!”

他笑得开怀,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有趣、最令他舒心的事情。所有的帝王威仪,所有的礼法规矩,在这一刻,都被这胡儿一番粗鄙却“至孝”的话语冲得烟消云散。

一种被至高无上地尊崇、被这憨直胡儿发自内心地置于最重位置的巨大满足感,充斥了他的胸膛。

“好!禄山!好孩子!”李隆基笑罢,大手一挥,意气风发,“既如此,朕今日便再赐你一桩恩典!力士!”

“老奴在。”高力士躬身应道。

“传朕口谕!”李隆基朗声道,声音在殿内回荡,“安禄山至孝纯仁,深明胡礼,甚慰朕心!命韩国夫人(杨玉环大姐)、虢国夫人(杨玉环三姐)、秦国夫人(杨玉环八姐),并杨銛、杨锜等杨氏诸兄妹,自今日起,与安禄山结为异姓兄弟姐妹!宫中内外,皆以家人之礼待之!”

当夜,虢国夫人府邸,灯火通明,丝竹盈耳。一场专为“新晋家人”安禄山而设的豪奢夜宴正达高潮。

巨大的紫檀木圆桌上,珍馐罗列,水陆毕陈。金盘玉碗,觥筹交错。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皆盛装出席,环佩叮当,笑语嫣然。

杨銛、杨锜兄弟也在一旁作陪,只是脸上笑容多少有些僵硬。

安禄山是绝对的焦点。他换了一身更加华丽的锦袍,敞着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一手抓着一条油光锃亮的烤羊腿,一手端着硕大的夜光杯,里面盛满了血红的西域葡萄美酒。

他吃得满嘴流油,喝得面红耳赤,粗豪的笑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哈哈哈!痛快!痛快!”安禄山一口咬下大块羊肉,肥腻的油脂顺着嘴角流下,他毫不在意地用袖子一抹,举起酒杯,“来!大姐!三姐!八姐!还有銛哥儿,锜哥儿!咱们再干一杯!从今往后,俺安禄山在长安,也是有娘家有兄弟的人了!谁他妈敢给俺老安气受,俺就找姐姐哥哥们给俺撑腰!哈哈哈!”

虢国夫人掩嘴娇笑,眼波流转,风情万种:“哎哟,我的好弟弟!你这身板,你这权势,这长安城里,谁敢给你气受?姐姐们还指望你多多照拂呢!”她伸出染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手,端起酒杯,与安禄山重重一碰。

韩国夫人也笑着凑趣:“正是!禄山弟弟如今可是圣人和贵妃娘娘跟前第一等的大红人!我们杨家,沾你的光喽!”

秦国夫人则更直接,她笑吟吟地拿起一串鸽卵大小的东珠项链,亲手挂到安禄山粗壮的脖子上:“好弟弟,一点小玩意儿,戴着玩!以后有什么稀罕物件,可得想着姐姐!”

安禄山摸着脖子上冰凉圆润的东珠,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里喷着酒气:“好说!好说!俺老安别的不敢说,这奇珍异宝,范阳库里堆成山!姐姐们喜欢啥,吱声!包在俺身上!”

杨銛和杨锜看着自家姐妹围着那胡儿巧笑倩兮、百般逢迎,又看看安禄山那副粗鄙贪婪、志得意满的嘴脸,只觉得胸中一阵烦闷恶心。杨銛勉强端起酒杯,挤出一丝笑容:“安…安兄弟,请。” 声音干涩。

安禄山斜睨了他一眼,嘿嘿一笑,也不碰杯,自顾自地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胡须滴落在锦袍上。

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杨锜瘦削的肩膀上,拍得杨锜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锜哥儿!你这身子骨不行啊!太单薄!跟小鸡仔似的!”安禄山喷着酒气,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杨锜脸上,“改天跟俺去范阳大营!俺让儿郎们操练操练你!保管给你练成俺这样的虎背熊腰!哈哈!”

杨锜脸色发白,强忍着肩膀的剧痛和扑鼻的酒臭汗味,勉强笑道:“安…安兄说笑了,小弟…小弟消受不起…”

“啧!没劲!”安禄山撇撇嘴,兴趣缺缺地收回手,又转向几位夫人,开始唾沫横飞地吹嘘他在范阳如何练兵,如何打猎,如何收服桀骜不驯的胡族部落,言语粗鄙不堪,夹杂着各种俚语脏话。

虢国夫人听得咯咯直笑,时不时抛个媚眼。韩国夫人和秦国夫人也陪着笑脸。杨銛和杨锜则如坐针毡,食不知味,只盼着这噩梦般的“家宴”早点结束。

同一片长安的月色下,离皇城不远的亲仁坊,一座府邸的书房内,气氛却凝重如铁。

哥舒翰,这位威震陇右、素有“西陲铁壁”之称的名将,此刻并未着甲,只穿一身素色常服。

他身形高大,面容刚毅如刀削斧劈,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郁。他面前的案几上,没有酒菜,只有一封摊开的密报。

他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紫檀木案几上!“砰!”一声巨响,震得案上笔架砚台齐齐一跳,墨汁飞溅!

“结为兄弟?!哈哈!好!好一个‘胡人重母’!好一个‘至孝纯仁’!好一个李三郎!好一个杨玉环!好一个满朝‘忠良’!”

哥舒翰的声音如同砂铁摩擦,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狂怒和悲凉,在寂静的书房里隆隆回荡。

“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

他指着窗外皇城的方向,须发戟张,目眦欲裂。

“那安禄山是什么东西?豺狼!一条喂不熟、养不家的塞外豺狼!他在范阳、平卢、河东三镇,拥兵二十万!皆是他一手带出的虎狼之师,只知有安帅,不知有朝廷!他广积粮草,私铸兵器,收买朝臣,结好内宦,如今更攀附上杨家,成了国舅!他想干什么?瞎子都看得出来!”

他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风箱,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和深深的无力感:

“可笑!可悲!可叹!我哥舒翰在陇右,枕戈待旦,提防吐蕃,不敢有丝毫懈怠!他安禄山在幽燕,磨刀霍霍,其心昭然若揭!可这满长安城,从圣人到贵妃,到满朝公卿,都他妈被那胡儿撒出来的金珠晃瞎了眼!被那几声‘母妃’‘父皇’叫酥了骨头!一个个装聋作哑,醉生梦死!结为兄弟?哈哈!这是引狼入室!这是自掘坟墓!”

哥舒翰猛地抓起案上那个盛着半杯冷茶的青瓷茶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掼在地上!

“啪嚓——!”

脆响刺耳!瓷片混合着冰冷的茶水,四散飞溅,如同此刻这位老将心中爆裂的绝望与愤怒。

“等着吧!”

哥舒翰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如同塞外卷过荒原的朔风。

“等着这长安城的牡丹花,被范阳精骑的马蹄踏碎!等着这煌煌天街,被胡儿的弯刀染红!等着你们认下的好兄弟,亲手撕碎你们这场荒唐透顶的富贵春梦!”

书房内死寂一片,唯有粗重的喘息声和地上破碎的瓷片,在惨白的月光下,折射出冰冷刺骨的寒芒。那寒芒深处,仿佛已倒映出范阳铁骑卷起的遮天烟尘,和洛阳城头即将燃起的冲天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