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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其他类型 > 人间风华 > 第300章 冠冕长安付烟波,鹤骨枯时纸笔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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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0章 冠冕长安付烟波,鹤骨枯时纸笔歇

长安城的春,来得黏稠。

柳絮如雪,却沾着宫阙的脂粉气,纷纷扬扬,落在朱紫公卿的冠冕肩头,也落满秘书监贺知章那身洗得发白的旧青衫。

他走出皇城承天门高大的阴影,脚步有些虚浮,像踩在云端。

日光刺眼,他抬手挡了挡,眼前却一阵恍惚——巍峨的丹凤门楼,竟与故乡会稽山苍翠的轮廓重叠了一瞬。

“季真公?”

身后传来一声清朗的呼唤。新任太常博士李泌,一身浅绯官袍,风姿清举,快步追了上来,眼中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方才殿上,圣人问起《龙瑞宫记》碑文拓本,您……”

贺知章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

他须发皆已皓白如雪,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被岁月刀笔镌刻的道痕,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澄澈,只是此刻那澄澈的湖底,似乎沉淀了太多无法言说的疲惫与飘忽。

他看着李泌,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洞悉世情的温和,也有一丝神思不属的游离:“长源啊…碑文…在秘书省东阁,第三排书架,青布函套裹着。老朽…怕是记不清具体第几格了。”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宫墙上空盘旋的几只灰鹤,声音轻得像自语,“记性…越发不济事了。方才殿中奏对,圣人的脸…竟也模糊了一瞬。”

李泌心头一凛。眼前这位,可是文坛北斗,儒门尊宿,秘书监贺季真!其胸中锦绣,腹内乾坤,曾令多少后学仰望?其“清谈风流”、“饮中八仙”的狂名,至今犹在长安坊间流传。

可此刻,看着他眼中那抹挥之不去的恍惚,看着他扶住宫墙微微颤抖的手,李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再高的修为,再大的名望,终究敌不过这无情的岁月消磨。

“季真公…”李泌喉头有些发紧,一时竟不知如何措辞。

贺知章却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目光依旧追随着那几只盘旋的鹤影:“长源,你看那鹤,生于北冥,游于南溟,终归要回到它认定的地方去。人也一样。”

他收回目光,望向南方,眼神悠远,“老朽这叶浮萍,飘荡得……太久了。”

数日后,紫宸殿。龙涎香的馥郁也压不住殿内沉凝的气氛。

太子李亨侍立御座旁,眉头微蹙。宰相李林甫、新任京兆尹王鉷等重臣垂首肃立,眼观鼻鼻观心。

御座之上,李隆基看着手中那份墨迹淋漓的奏疏,神色复杂。

他保养得宜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显露出属于帝王的沉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他将奏疏轻轻放下,那纸张与紫檀御案接触的轻响,在寂静的大殿中异常清晰。

“贺卿…”李隆基的声音带着一种迟滞的沉郁,打破了沉默,“此疏…心意已决?”

他的目光落在丹墀下那道青衫身影上。贺知章未着官袍,只一身寻常布衣,身形清癯,脊背却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一杆不肯折腰的老竹。

贺知章深深一揖,动作依旧带着士大夫的优雅从容,声音平和却透着一股不容转圜的决绝:

“陛下垂询,老臣惶恐。然臣……确已病骨支离,神思昏聩,常视物而恍惚,闻声而惊悸。身居庙堂,尸位素餐,实愧对陛下信重,亦负天下苍生之望。”

他抬起头,那双澄澈的眼中,此刻清晰地映着疲惫的暗影。

“恳请陛下,允臣骸骨,归于故土山阴。臣愿舍去本乡微薄家宅,立为道观,供奉三清;再求周宫湖数顷浅水,为放生池泽,祈一方生灵安泰。臣…惟愿于此残躯朽灭之前,得沾故乡水土之气,闻几声越音吴语,于愿足矣。”

“贺监!”太子李亨忍不住踏前半步,声音带着真切的挽留,“您乃国朝文胆,道门清望!些许小恙,宫中御医圣手云集,何愁不愈?东宫讲席,尚待您主持,天下士子,更仰望您如北辰!岂可轻言去国?”

他目光灼灼,情真意切。

贺知章转向太子,深深还礼,面上露出一丝感怀的笑意,却缓缓摇头:“太子殿下厚爱,老臣铭感五内。然…”他指了指自己的头,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的自嘲,“这朽木之器,已不堪雕琢。讲席之上,若前言不搭后语,岂非贻笑大方,更误了殿下清听?老朽……该走了。如倦鸟,当归林。”

宰相李林甫此时才慢悠悠地出列,脸上堆着惯有的、无懈可击的谦恭笑容:“陛下,太子殿下,贺秘书监去意甚坚,其情可悯。秘书监乃清贵之职,贺公年事已高,思乡心切,亦是人之常情。且贺公愿舍宅为观,泽被乡里,此乃功德无量之事。臣以为,陛下宜体恤老臣之心,恩准所请,更可厚加封赏,以彰陛下仁德,亦全贺公清名。”

他话语圆滑,看似处处为贺知章着想,实则字字句句都在坐实贺知章“年老昏聩,不堪重任”,催促其早日离场。

李隆基沉默良久。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贺知章平静的脸,扫过李亨焦急的神情,最后落在李林甫那张滴水不漏的笑脸上。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香炉里青烟袅袅。半晌,皇帝才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仿佛抽走了他不少力气,带着浓浓的倦意与一丝英雄迟暮的共鸣:

“罢了……贺卿去意已决,朕……强留无益。”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帝王的决断,“准贺知章所奏!赐其归乡!其所舍山阴宅邸,赐名‘千秋观’!周宫湖……不!”

他大手一挥,显出几分昔日的豪气,

“赐鉴湖一曲!任其营建,以为放生祈福之所!另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以资营缮!传旨沿途州县,妥善迎送,不得有误!”

“臣……贺知章,叩谢陛下天恩!”

贺知章撩起青衫下摆,一丝不苟地行了大礼。额头触碰到冰凉的金砖地面时,他眼中最后一丝对庙堂的牵绊,似乎也随之悄然落下。

离京之日,灞桥柳色,新绿如烟。长亭之外,冠盖云集。太子李亨亲率百官,设帐相送。仪仗煊赫,鼓乐喧天,引得无数长安百姓驻足围观。

李亨身着储君常服,立于亭前。他看着贺知章一身洗得泛白的道袍,须发如雪,在春风中微微飘拂,心中五味杂陈。

他亲手捧过内侍奉上的金杯,斟满御赐美酒,递到贺知章面前。

“贺监,”李亨的声音有些低沉,目光复杂,“此一去,山高水长。东宫讲席,从此空悬。此杯酒,非仅送别,更盼…盼公珍重,他日或有重逢之期?”

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贺知章双手接过金杯,杯身冰凉沉重。

他看着杯中琥珀色的琼浆,又抬眼望向太子年轻而略带忧虑的脸庞,微微一笑,笑容如同鉴湖初融的春水,澄澈而平静:“殿下盛情,老朽愧领。然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聚散离合,皆有其时。重逢…恐无期矣。”

他举杯,对着长安城的方向,对着太子,对着满朝朱紫,也对着这数十载宦海沉浮、文坛峥嵘的过往,一饮而尽!酒液辛辣,入喉却化作一片温润。

他将空杯递还内侍,对着太子,对着百官,对着这送别的煌煌盛景,深深一揖。

没有留恋,没有感伤,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超然与平静。

随即,他转身,在弟子和寥寥几个老仆的搀扶下,踏上那辆简朴的青篷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繁华。

车轮辘辘,碾过灞桥古老的青石板,向着东南方向,渐行渐远。漫天柳絮飞舞,如同送别的雪,沾在车辕上,落在道旁新绿的草尖。

李亨久久伫立,望着那消失在烟柳古道尽头的车影,年轻的脸上第一次显露出一种超越年龄的凝重与萧索。

他身边,有官员低声议论着“贺监清福”、“荣归故里”,唯有李亨和李泌这般心思敏锐之人,从那决绝的车辙印痕中,读出了一位巅峰人物面对无情岁月时,那份斩断一切、归于沉寂的大勇与大寂寥。

山阴五云门外,鉴湖一曲。

湖光潋滟,远山如黛。没有了长安的喧嚣与浮华,只有水鸟的鸣叫和渔舟的欸乃。

昔日的贺氏老宅,已挂上御赐的“千秋观”匾额。观宇不大,依山傍水,粉墙黛瓦,朴素清幽。观旁临水处,新筑一亭,飞檐斗拱,质朴无华。亭檐下悬一木匾,上书三字——“一曲亭”,字迹清癯洒脱,正是贺知章亲笔。

这一日,风和日丽。贺知章独自坐在一曲亭中。他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白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着。面前石桌上,铺着一张素白宣纸,砚台中墨已研好。他手中拈着一支兼毫小笔,笔尖饱蘸浓墨。

弟子静立亭外,屏息凝神,满怀期待。师尊归乡后,已极少提笔。今日亭中观湖,莫非又有惊世诗篇将出?

贺知章望着眼前鉴湖。春水初涨,倒映着天光云影,几只白鹭掠过水面,点起圈圈涟漪。远山含黛,烟岚浮动。

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浸润了他整个童年和少年。他胸中似有万顷波涛,千般感慨,无数精妙的词句在识海中翻腾碰撞——湖光山色的赞美,归田的闲适,岁月的喟叹,大道的感悟……每一句都足以光照文坛。

他提笔,悬腕。笔尖凝聚的墨滴,饱满欲坠。

然而,笔尖触及宣纸的刹那,他握着笔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手腕处传来一丝熟悉的、难以言喻的迟滞感。

眼前澄澈的湖光山色,竟似蒙上了一层薄雾,变得有些模糊。

那些翻腾的锦绣词章,那些呼之欲出的磅礴意境,在这一笔将落未落之际,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拂过,瞬间变得飘渺、零碎,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涟漪搅乱,再也无法清晰地捕捉、凝聚成形。

笔尖悬停在空中,墨滴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嗒”的一声,落在素白的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小团浓黑的墨迹,如同岁月无情滴落的一点残痕。

贺知章看着那团墨迹,微微一怔。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茫然,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的了悟所取代。

他非但没有懊恼,嘴角反而缓缓向上弯起,勾勒出一个极其澄澈、近乎通透的微笑。

他不再试图去捕捉那些散逸的华章。手腕悬停片刻,终于落下。

笔锋不再追求奇崛险峻,不再蕴含天地大道,只是极其简单、极其平实地在纸上缓缓移动。

笔走龙蛇?不。那动作甚至有些迟缓,带着老人特有的稳重,甚至…一丝微不可察的滞涩。

不过寥寥数十字。

字迹清瘦,筋骨犹存,却再无当年力透纸背、气吞山河的锋芒。每个字都显得异常安静,如同鉴湖平静的水面,倒映着天光,也沉淀着过往所有的惊涛骇浪。

最后一笔收束。贺知章轻轻搁下笔,仿佛卸下千钧重担。

他肩上那如同泰山般厚重的文气,竟在此刻散的一干二净。

昔日裴旻剑斩天神,散道助长天下剑修气运。

他贺知章虽不如裴旻远矣,却也自诩才情天下少有,愿散尽一身修为,以此残躯,祝天下寒门学子,人人如龙!

他不再看那纸上平淡的字句,目光悠远地投向浩渺的湖面。湖风徐来,拂动他如雪的长须与鬓发。

远处,几只白鹭振翅而起,融入水天一色的青空,只留下几声清越的长鸣,在湖山之间悠悠回荡。

亭外侍立的弟子,看着师尊搁笔后那超然物外的宁静侧影,又看看石桌上那张墨迹未干、字数寥寥的素笺,心头巨震,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崇敬交织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期待。

他忽然明白了,师尊胸中那曾吞吐日月的万丈才情,那曾傲视天下的儒道修为,那曾位极人臣的赫赫声名,终究在这鉴湖一曲的微风里,在这岁月无声的侵蚀下,化作了眼前这寥寥数十字的……无言。

这无言,是阅尽千帆后的沉寂,是返璞归真的道韵,是生命抵达终点前,对岁月最深沉的……低眉与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