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园城东三十里,有一处名叫“翠云谷”的去处。谷中山溪潺潺,野芳幽发,春日里新绿叠翠,鸟鸣婉转,本是踏青散心的绝佳所在。然而,此刻的翠云谷深处,却弥漫着一股与这盎然春意格格不入的肃杀与血腥之气。
宗琬的马车倾覆在路旁,拉车的马匹倒在血泊中,犹自抽搐。车夫和两个随行的健仆早已身首异处,鲜血染红了道旁的青草。七八个穿着杂乱皮袄、手持利刃、面目狰狞的山贼,正将宗琬和她的贴身丫鬟小荷团团围住。空气中充斥着粗野的调笑、浓烈的汗臭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为首的独眼山贼头子,脸上横亘着一条丑陋的刀疤,正用他那仅剩的一只三角眼,贪婪地上下扫视着被小荷死死护在身后的宗琬。
宗琬的帷帽早已不知去向,露出那张清丽绝伦却此刻惨白如纸的脸。她发髻散乱,天水碧的衣裙沾满了泥土和点点暗红的血渍,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控制不住地颤抖,但那双酷似紫嫣的眸子里,却燃烧着不屈的愤怒和冰冷的绝望。
“啧啧啧,老大!这妞儿水灵得紧!比画上的仙女儿还好看!瞧这通身的气派,定是城里哪家大户的千金小姐!”
一个獐头鼠目的山贼舔着干裂的嘴唇,淫邪的目光几乎要黏在宗琬身上。
独眼头子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独眼中淫光大盛:“兄弟们今日撞了大运!先让老子尝尝鲜!这细皮嫩肉的,定是人间极品!”他搓着手,一步步逼近。
“滚开!你们这群畜生!”小荷尖叫着,张开双臂像护崽的母鸡一样挡在宗琬身前,声音因为恐惧而尖锐变形,“我家小姐是前宰相宗楚客大人的掌上明珠!你们敢动她一根汗毛,朝廷大军定会将你们这群贼寇碎尸万段!”
“宗楚客?”独眼头子脚步一顿,独眼中闪过一丝惊疑,随即被更深的贪婪和疯狂取代,“哈哈哈!宰相千金?!好!好得很!老子还没尝过这么大官家的小姐是什么滋味!绑回去!当压寨夫人!兄弟们也能跟着沾沾光!绑了!”
几个山贼怪笑着扑了上来。小荷被粗暴地一把推开,狠狠摔在路边的石头上,额头顿时血流如注,昏死过去。
“小荷!”宗琬凄厉地呼喊,心如刀绞。眼看着那几只肮脏的手就要抓到自己身上,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将她吞噬。她猛地拔下头上那支唯一的白玉簪,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离她最近的那个山贼眼睛刺去!
“啊——!”那山贼猝不及防,捂着眼睛惨嚎着倒退。
“贱人!找死!”独眼头子勃然大怒,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狠狠朝宗琬脸上扇来!
劲风扑面,带着死亡的腥气。宗琬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完了……清白……性命……都将在这肮脏的山野间化为乌有……父亲……母亲……还有……那个疯子诗人那张狂乱绝望的脸……竟在最后一刻清晰地闪过脑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嗤——!”
一道细微却尖锐到足以撕裂空气的破空声,如同死神的低语,骤然响起!
紧接着,是“噗”的一声轻响!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宗琬只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溅到了自己的脸颊和脖颈上。她惊愕地睁开眼。
只见那独眼头子挥出的手臂僵在半空,手腕处,赫然钉着一枚细长的、尾部还在微微颤动的柳叶状飞镖!鲜血正顺着镖刃汩汩涌出!
“谁?!哪个不长眼的敢管老子黑风寨的闲事?!”独眼头子又惊又怒,猛地拔出飞镖,剧痛让他面孔扭曲,独眼凶光四射,朝着飞镖射来的密林深处厉声咆哮。
回答他的,只有山风吹过林梢的呜咽,以及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山贼都停下了动作,惊疑不定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紧张地环顾四周。刚才那一镖,快、准、狠!来人绝非庸手!
宗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她浑身发软,几乎站立不住。是谁?是官府的救兵?还是……路过的高人?
“装神弄鬼!给老子滚出来!”独眼头子捂着流血的手腕,色厉内荏地怒吼。他给手下使了个眼色。两个胆大的山贼立刻握紧朴刀,小心翼翼地朝着飞镖射出的方向,那片幽暗的密林边缘探去。
一步……两步……
就在他们即将踏入林线的刹那!
一道青色的身影,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又似从九天垂落的孤鸿,毫无征兆地自一株高大的古松树冠中暴射而出!
那身影快得不可思议!带着一股决绝的、冰冷的杀意!人未至,一股凌厉无匹的剑气已然先行席卷,刮得人面皮生疼!
青光一闪!
“呃啊——!”两声短促凄厉的惨叫几乎同时响起!
那两个探路的山贼甚至没看清来人的动作,只觉得眼前青光乍现,咽喉处便是一凉!鲜血如同喷泉般飙射而出!两人捂着脖子,嗬嗬作响,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直挺挺地栽倒在地,瞬间毙命!
直到此时,那道青影才如同鬼魅般轻盈落地,背对着惊骇欲绝的山贼和呆立的宗琬,横剑而立。
来人身材挺拔,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略显陈旧的青布长衫,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的竹编斗笠,边缘垂下的黑色薄纱,将他整张脸完全遮掩,只露出一截线条冷硬的下巴。他手中握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剑柄上刻着秋莲二字,剑身狭长,寒光内敛,此刻剑尖斜指地面,一滴粘稠的鲜血正顺着冰冷的剑脊缓缓滑落,滴入脚下的尘土。
没有言语,没有怒喝。只有那柄滴血的长剑,和那顶低低压着的斗笠,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死寂的杀意。仿佛他本身就是一柄出鞘的绝世凶剑,只为杀戮而来。
“点子扎手!并肩子上!剁了他!”独眼头子被这雷霆万钧的秒杀彻底激起了凶性,也看出了来人的可怕,独眼赤红,嘶声狂吼。他知道,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剩下的五个山贼也红了眼,嗷嗷叫着,挥舞着手中的朴刀、铁叉,从不同方向,悍不畏死地朝着那神秘的青衣斗笠客猛扑过去!刀光闪烁,杀气腾腾!
面对五人的围攻,青衣人依旧静立如山。就在第一把朴刀带着恶风劈向他后脑的瞬间,他动了!
动作快得如同鬼魅!只见他身形极其诡异地一扭,仿佛没有骨头一般,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致命一刀!同时,手腕一抖,手中长剑如同毒蛇吐信,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贴着那山贼的肋下闪电般刺入!
“噗嗤!”长剑透背而出!
那山贼的狂吼戛然而止,眼中生机迅速消散。
青衣人看也不看,抽剑旋身!剑随身走,划出一道凄冷的青色圆弧!
“叮!叮!当啷!”
三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几乎同时响起!围攻而来的另外三把兵器——两把朴刀,一把铁叉,竟被他这看似随意的一剑,精准无比地同时格开!巨大的力量震得三个山贼虎口崩裂,兵器险些脱手!
就在他们手臂酸麻、招式用老的瞬间,青衣人如同附骨之疽般贴身而进!剑光再闪!
没有华丽的招式,只有最简洁、最直接、最致命的突刺和抹喉!
“呃!”“啊!”“噗……”
又是三声闷响和短促的惨嚎!三个山贼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捂着喷血的咽喉或心口要害,带着满脸的惊愕与不甘,重重倒地!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火石,兔起鹘落!五人围攻,转瞬之间,便只剩下了那独眼头子一人!
青衣人收剑而立,剑尖斜指,斗笠下的面容依旧被黑纱遮掩,看不清表情。青衫之上,除了几处不可避免溅上的血点,竟无一丝多余的褶皱。山风吹过,卷起他青衫的衣角,猎猎作响,衬得他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
独眼头子彻底吓破了胆!他亲眼看着五个平日里凶悍的手下,在这神秘剑客面前如同土鸡瓦狗般被轻易收割了性命!对方那神鬼莫测的剑法,那冰冷无情的杀意,让他从脚底板升起一股刺骨的寒意,直冲天灵盖!
“大……大侠饶命!饶命啊!”独眼头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凶悍。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贵人!这……这女人……您带走!寨子里的金银财宝都归您!只求大侠饶小的一条狗命!”
他指着呆立在一旁、浑身浴血的宗琬,语无伦次地求饶。
宗琬看着眼前这如同神兵天降、瞬间扭转乾坤的神秘剑客,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她浑身发软,只能勉强扶着旁边倾倒的车辕站立。
她死死地盯着那道青色的身影,那顶遮住面容的斗笠,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她的心头。这身形……这挺拔的姿态……还有那柄古朴的长剑……为何如此似曾相识?会是他吗?那个疯子?不……不可能……他不过是个醉鬼诗人……怎会有如此惊世骇俗的剑术?
青衣斗笠客似乎对独眼头子的哀求充耳不闻。他缓缓抬起手中长剑,剑尖稳稳地指向跪地求饶的山贼头子。
剑身寒光流淌,映照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和刺目的鲜血,散发着令人心胆俱裂的死亡气息。
“大侠!饶……”独眼头子最后的哀嚎戛然而止!
因为一道青色的剑光,如同划破夜空的冷电,已无声无息地洞穿了他的咽喉!
独眼头子双眼暴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随即像一滩烂泥般软倒在地,气绝身亡。至死,他都没看清对方是如何出剑的。
山谷中瞬间死寂下来。只有山风吹过林梢的呜咽,溪水流淌的潺潺,以及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青衣斗笠客缓缓抽回长剑,手腕一抖,甩落剑尖最后一滴粘稠的鲜血。那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优雅。
他并未回头看一眼被他救下的宗琬,仿佛她只是路边的一颗石子。收剑入鞘,发出一声轻微的“铮”鸣。
做完这一切,他竟毫不犹豫地转身,迈开步子,就要朝着密林深处走去。背影孤寂而决绝,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杀戮,对他而言不过是拂去衣上的一点微尘。
“恩公!请留步!”宗琬再也忍不住,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出来。声音因为刚才的恐惧和此刻的急切,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沙哑。
那青色的背影微微一顿,脚步却没有停下。
“恩公救命大恩!小女子宗琬,祖父宗楚客,感激不尽!恳请恩公留下名讳,他日定当重报!”
宗琬急切地向前追了两步,脚下却被一具尸体绊了一下,踉跄着几乎摔倒。她顾不上狼狈,目光死死追随着那道即将没入林间的背影。
那背影再次停顿了一下。这一次,他似乎微微侧了侧头,斗笠边缘垂下的黑纱轻轻晃动了一下。
宗琬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那黑纱,希望能窥见一丝真容,哪怕只是斗笠下的一个轮廓。
然而,只有一瞬。那道身影终究没有回头,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他抬起脚,踩在铺满落叶的林地上,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就在他迈步的刹那,一阵山风毫无预兆地卷起,打着旋儿掠过地面,猛地掀起了那顶宽大斗笠垂下的黑纱一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宗琬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停止!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虽然隔着距离!虽然那角度极其刁钻!
但她无比清晰地看到了!
在那被风掀起的黑纱下,是一截线条冷硬的下巴,和紧抿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薄唇!
这张脸的下半部分……这紧抿的唇线……
竟与那个在梁园宴上失魂落魄、在深夜拍窗狂呼、在醉仙楼墙壁上挥毫泼墨留下血泪诗篇的疯子诗人——李白,至少有七分相似!
轰——!
巨大的震惊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中了宗琬!让她瞬间僵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大脑一片空白!
是他?!怎么会是他?!那个终日与酒坛为伍、放浪形骸的“诗仙”李白?!他竟然有如此深藏不露、惊世骇俗的剑术?!
竟然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如同天神下凡般救她于水火?!更让她心绪翻江倒海的是,他明明认出了她否则怎会如此精准地出现在这里?却在救了她之后,连看都不愿看她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无数个念头如同沸腾的开水,在宗琬脑中疯狂翻滚、炸裂:
他为何蒙面?是怕她认出?还是不屑让她认出?
他为何出手相救?是因为她这张酷似他亡妻的脸?还是……别的什么?
他为何不相认?是还在怨恨她那夜冰冷的斥责?还是……他终究也认同了,她宗琬,只是宗琬,并非许紫嫣的转世?
就在这时,一阵更猛烈的山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迷了人眼。
等到风沙稍息,宗琬再定睛看去——
密林边缘,已是空无一人。
只有地上横七竖八的山贼尸体,汩汩流淌的鲜血,昏迷不醒的小荷,倾覆的马车,以及空气中浓烈刺鼻的血腥味,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杀戮与拯救。
那道青色的身影,那顶遮面的斗笠,如同鬼魅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截在风中惊鸿一瞥、酷似李白的下巴和薄唇,深深地、不可磨灭地烙印在宗琬的脑海之中。
“李……白……?”一个颤抖的、带着无尽惊疑和复杂情绪的名字,终于从宗琬失血的唇间,轻轻地、艰难地逸了出来。
山谷空寂,无人回应。只有风吹过林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