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那堵题着《长相思》的诗墙,成了梁园最扎眼的风景,也成了李白心头最不敢触碰的溃烂伤疤。
墨迹早已干涸,那力透墙背的“摧心肝”三字,却像三把烧红的匕首,日夜灼烤着他。他远远避开那条街,仿佛避开一个会吞噬他残存理智的漩涡。
酒,成了唯一的避难所。他不再去醉仙楼,而是蜷缩在城南最破败、最不起眼的一家小酒馆里。
这里没有附庸风雅的文士,只有贩夫走卒和真正的醉鬼。浑浊的劣酒灌下去,烧灼喉咙,却烧不化心口那块名为“宗琬”的寒冰。
“封心锁爱?呵……”李白对着油腻的桌板低笑,笑声嘶哑干涩,“锁得住心,锁得住命么?”
他仰头灌下一大口浑浊的酒浆,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只带来更深的空茫。不是替身……好一个不是替身!那张脸,那声梦呓,那个小指微翘的习惯……难道都是上天对他最大的嘲弄?
他爱的是紫嫣的魂,可那魂,似乎真的已散入轮回,寄居在一个对他深恶痛绝的躯壳里,连一丝念想都不肯留给他。
放逐。彻底的放逐。对宗琬,也对他自己。他不再去想翠云谷的一幕,不去想斗笠下那惊鸿一瞥的熟悉轮廓。
救她,不过是本能,是对那张脸的无法割舍,与宗琬本人无关。
他这样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直到连自己都开始相信。他强迫自己将“宗琬”这个名字,连同那张酷似的脸,一起沉入酒坛的最底层,用无尽的醉意将其封印。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酒意稍退的间隙,那双冰冷又隐含惊惶的眸子,总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与记忆中紫嫣温柔含笑的眼波重叠、撕扯,痛得他蜷缩起来,发出困兽般的低呜。
他需要更烈的酒,更深的醉,来溺毙这永无止境的思念与痛楚。
几日后的一个黄昏,夕阳如血,将梁园城染上一层悲壮的橘红。李白又一次在小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
这一次,醉意来得格外汹涌,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连日来的压抑、自弃、求而不得的愤懑,在酒精的催化下,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理智的堤防。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踢翻了脚边的空酒坛,在一片狼藉和酒客惊诧的目光中,踉跄着冲出酒馆。
晚风带着凉意吹在滚烫的脸上,非但没有让他清醒,反而点燃了心底那团狂躁的火焰。他漫无目的地游荡,脚步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鬼使神差地,又来到了醉仙楼附近。
远远地,那堵白墙,那篇墨迹淋漓的《长相思》,在夕阳的余晖下,如同一道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口,再次撞入他模糊的视野。
“呵……长相思……摧心肝……”他喃喃念着,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醉意和刻骨的嘲讽。
他盯着那堵墙,仿佛盯着一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又像看着自己那颗被剖出来、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一股混合着巨大悲愤、不甘和想要彻底毁灭的冲动,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
“去他娘的长相思!”李白猛地嘶吼出声,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
他双眼赤红,布满血丝,猛地扑向旁边一个卖字画的小摊,粗暴地一把抓起摊上最大的一支斗笔!
摊主吓得魂飞魄散:“哎!我的笔!你……”
“滚开!”
李白看也不看,将摊主推了个趔趄。他踉跄着扑到那堵承载着《长相思》的白墙前,如同抱着最后一搏的武器,将巨大的斗笔狠狠杵进旁边一个盛着廉价墨汁的破瓦罐里!浓黑粘稠的墨汁瞬间浸透了雪白的笔毫,淋漓欲滴!
他双手死死握住那粗大的笔杆,身体因为激动和醉意而剧烈摇晃。
他仰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长相思》旁边那片刺眼的空白墙壁,胸膛剧烈起伏,喷出的气息都带着浓烈的酒味。
所有的痛苦、迷茫、被命运捉弄的愤怒、对前尘的诀别、对自身处境的嘲弄、以及骨子里那份被酒精点燃的、属于谪仙人的狂放不羁……在这一刻,如同压抑万年的火山,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
“啊——!”一声裂帛般的悲啸,撕裂了黄昏的宁静!
他双臂灌注了全身的力气,如同挥舞开山巨斧,抱着那饱蘸浓墨的巨大斗笔,狠狠撞向雪白的墙壁!
轰!
墨汁如同黑色的瀑布,轰然泼溅在墙面上!巨大的笔锋带着决绝的狂放和一种近乎自毁的悲壮,在《长相思》的泣血哀鸣旁,轰然炸开另一篇惊世骇俗的文字!
笔走龙蛇,力透砖石,字字大如斗,酣畅淋漓,带着一股横扫六合、睥睨古今的磅礴气势,却又在狂放深处,透出浓得化不开的苍凉与孤独:
“我浮黄河去京阙,挂席欲进波连山。
天长水阔厌远涉,访古始及平台间。
平台为客忧思多,对酒遂作梁园歌。
却忆蓬池阮公咏,因吟‘渌水扬洪波’!
洪波浩荡迷旧国,路远西归安可得?
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
平头奴子摇大扇,五月不热疑清秋。
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
持盐把酒但饮之,莫学夷齐事高洁。
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
荒城虚照碧山月,古木尽入苍梧云。
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
舞影歌声散绿池,空馀汴水东流海!
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
连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赌酒酣驰晖。
歌且谣,意方远。
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笔锋所至,墨浪翻飞!
从“我浮黄河去京阙”的漂泊无奈,到“访古始及平台间”的苍茫吊古;从“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的强作豁达与及时行乐,到“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的盛衰无常、繁华成空的彻骨悲凉;再到“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的锥心之痛与沉溺醉乡的无奈;最终,却在醉意狂歌的顶点,于一片苍凉废墟之上,迸发出“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的冲天豪情与不甘沉沦的壮怀!
这是一场灵魂的狂舞!是醉与醒的撕扯,是绝望与希望的搏斗,是放逐与不甘的交锋!
每一个字都仿佛在燃烧,在呐喊,在哭泣,在狂笑!墨汁淋漓,恣意汪洋,气势之磅礴,情感之跌宕,将谪仙人的绝世才情与内心惊涛骇浪般的挣扎,展现得淋漓尽致!与旁边那篇缠绵悱恻的《长相思》形成最震撼、最悲怆的对比!
最后一笔“晚”字重重落下,力透墙背,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气力!巨大的斗笔“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墨汁四溅。
李白踉跄着后退几步,脸色灰败如死,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混着墨迹从额角流下。
他死死盯着墙上那两篇并立、如同他生命两极的墨宝——一篇是泣血的相思,一篇是醉后的狂啸与不甘的壮怀。巨大的空虚和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身体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头一歪,彻底醉死过去。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醉仙楼的伙计们看着墙边烂醉如泥、人事不省的李白,和那堵被墨汁彻底浸染、惊世骇俗的墙壁,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
宗府别院,绣楼。
烛火摇曳,在窗纸上投下宗琬坐立不安的身影。距离翠云谷那场惊心动魄的劫难已过去数日,身体上的擦伤早已无碍,但心湖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涟漪不断,久久无法平息。
白日里,她强作镇定,处理善后,安抚受惊的丫鬟小荷。可每当夜深人静,那血腥的场面、山贼狰狞的面孔、濒死的绝望…尤其是那道如同神兵天降、转瞬又消失无踪的青衣斗笠客的身影,便会不受控制地闯入脑海。
那顶斗笠下,被山风掀起的黑纱一角,露出的冷硬下巴和紧抿的薄唇……与李白何其相似!
是他!一定是他!
这个认知如同魔咒,反复捶打着她的心防。那个醉醺醺、举止狂悖的诗人,竟身怀如此绝世剑术?他为何要蒙面?为何救了她却连一眼都不愿多看,更不屑留下只言片语?是恨她当夜的冰冷斥责?还是……他也终于认同,她宗琬,并非许紫嫣的转世?
这个念头一起,竟让她心底深处涌起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
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那两首诗。那篇《长相思》,字字泣血,早已在她心中烙下深刻的印记。而今日午后,贴身丫鬟小荷从外面回来,脸色古怪,欲言又止。
“小姐……醉仙楼那边……李翰林他……他又在墙上题诗了!”
小荷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悸,“好……好大的字!好狂放的诗!跟之前那首《长相思》并排着,整个梁园城都轰动了!大家都在议论……”
宗琬的心猛地一跳!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丝帕。他又去题诗了?在那堵写满了对许紫嫣刻骨相思的墙上?
“写了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发紧。
小荷努力回忆着听来的片段,磕磕绊绊地复述着那些惊心动魄的诗句:“‘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还有‘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最后……最后是‘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小姐,那字写得……像要破墙飞出来似的!听说他写完就醉死过去了……”
宗琬静静地听着,心湖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这是何等强撑的豁达?是心死后的放逐?还是痛到极致的麻木?
“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繁华落尽,盛衰无常,透骨的苍凉!
“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他在为何事沉吟落泪?是亡妻?是功业?还是……她宗琬那夜冰冷的言语?
“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这最后喷薄而出的壮语!在醉后狂歌的顶点,在废墟般的苍凉感怀中,他心中那簇不甘沉沦、渴望建功立业的火焰,竟从未熄灭!
这哪里仅仅是一首醉后狂诗?这分明是他李太白用生命蘸着墨汁和烈酒,在墙上剖开的灵魂!从漂泊的无奈,到吊古的苍茫,从醉酒的沉溺,到盛衰的悲叹,最终归于那“济苍生”的冲天豪情!
这跌宕起伏,这大开大合,这绝望中迸发的希望…这活脱脱就是一个被命运捉弄、被情爱所伤、却骨子里依旧傲岸不屈、心怀天下的谪仙人!
宗琬的心,被这无形的力量狠狠攫住了!她仿佛看到了那个醉倒在墙角的男人,在酒醉的迷蒙与清醒的痛楚之间挣扎,将所有的失意、悲愤、不甘和深藏的抱负,都倾泻在那堵冰冷的墙壁上!
那份狂放不羁下的巨大孤独,那份醉生梦死中依旧燃烧的壮怀激烈,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碎了她心中那堵名为“宗楚客之女”的冰冷高墙!
许紫嫣的转世?重要吗?
她是不是谁的替身?还重要吗?
那个男人,他叫李白。他有着惊世的诗才,有着深藏不露的绝世剑术,有着一颗被相思和世情伤得千疮百孔、却依旧在胸腔里滚烫跳动、渴望照亮天地的赤子之心!他救了她,用他的剑;他又“伤”了她,用他醉后剖开的、血淋淋的灵魂!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震撼、心疼、理解和某种难以言喻悸动的复杂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犹豫、矜持和冰冷的自持。她猛地站起身!
“更衣!备车!”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急切和决断。
“小姐?这么晚了……您要去哪?”小荷惊愕地看着她。
“醉仙楼!”宗琬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里仿佛有墨迹淋漓的墙壁,和一个醉倒的灵魂在召唤,“去看那堵墙!现在就去!”
当宗琬的马车悄然停在醉仙楼附近时,夜色已深。喧嚣早已散去,街道空旷寂静。
只有那堵白墙,在清冷的月色下,沉默地矗立着,如同一个巨大的、承载着太多悲欢的祭坛。
她让小荷在车上等候,自己独自一人,提着一盏小小的琉璃风灯,一步步走近。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斑驳的墙面上。《长相思》的墨迹深沉哀婉,字字如泪。《梁园吟》的狂草则如惊涛拍岸,墨浪翻涌。两篇并立,一婉约一豪放,一缠绵悱恻一壮怀激烈,如同一个人灵魂的两面,在这冰冷的墙壁上无声地碰撞、交融、呐喊。
宗琬提着灯,仰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冰冷的墙壁,仿佛能触摸到那尚未干透的墨迹下,滚烫的灵魂温度。
“长相思……摧心肝……”她轻声念着,眼前仿佛又看到梁园宴上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
“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她念着,仿佛看到他在小酒馆里痛饮自弃的颓唐。
“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念到这里,一种巨大的、关于时光流转、功业成空的苍凉感攫住了她。
“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她的指尖停留在“泪满衣”三个字上,心尖猛地一颤。他为何事沉吟落泪?是否……也有她宗琬的一份?
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那力透墙背、如同惊雷炸响的结尾:
“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琉璃风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这十四个狂放不羁、却又带着千钧之力的字。宗琬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东晋谢安,隐居东山,高卧不出,然天下有难,毅然出山,淝水一战,名垂青史!
“欲济苍生未应晚”!
这哪里是醉话?这分明是沉沦醉乡之下,一颗不甘沉沦、渴望力挽狂澜、匡扶天下的雄心在咆哮!是绝望深渊里,不屈的灵魂发出的最嘹亮的战歌!
他写的是谢安,还是他自己?
他醉倒在墙角,心中燃烧的,却是照亮天下的火焰!
巨大的震撼如同电流,瞬间贯通了宗琬的四肢百骸!
之前所有的疑虑、挣扎、对“转世”身份的纠结,在这一刻,在这十四个字所迸发出的磅礴精神力量面前,都变得渺小而不值一提!
她看到的,不再仅仅是一个为情所困的痴情诗人,更是一个胸怀天下、在泥泞中依旧仰望星空的伟岸灵魂!
他需要被救赎,而能救赎他的,或许不是那虚无缥缈的“转世”之身,而是对他这份赤子之心、这份绝世才情、这份不屈傲骨的真正理解与接纳!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底最深处涌起,瞬间冲垮了所有的藩篱!宗琬的眼眶蓦地红了。她不再犹豫,不再彷徨。她猛地转身,提着风灯,快步走向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裙裾在夜风中翻飞。
“小姐?”小荷看着她去而复返,脸色决然,有些不解。
宗琬没有立刻上车,而是对着侍立在车旁、一个面相精明的中年管家沉声吩咐,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陈伯,你立刻去办一件事。找到醉仙楼的东家,还有这面墙的产权主人。”
她抬起手,指向月光下那堵墨迹淋漓、承载着两篇惊世诗作的白墙,指尖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告诉他们,这面墙,我宗琬,要了。”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在下一个无比重大的决定,声音斩钉截铁:
“不惜千金!立刻买下!”
“买下之后,即刻雇最好的匠人,小心谨慎,将附着这两篇诗作的整面墙壁…”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堵墙,眼中充满了珍视与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
“给我完整地拆下来!运回府中!一砖一瓦,墨迹笔画,都不许有丝毫损毁!”
“千……千金?!拆……拆墙?!”管家陈伯倒抽一口冷气,眼珠子瞪得溜圆,以为自己听错了。千金买一面写了字的破墙?还要拆了运走?小姐这是……疯魔了不成?
“对!千金!拆墙!”宗琬的声音没有丝毫动摇,反而更加坚定。
“立刻去办!天亮之前,我要看到这面墙,完好无损地立在府中!听清楚了吗?”
她的目光锐利如电,扫向呆若木鸡的管家。
“是……是!老奴……老奴这就去!这就去!”
陈伯被自家小姐眼中那从未有过的、近乎燃烧的决绝光芒震慑,再不敢多问半句,慌忙躬身领命,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朝着醉仙楼的方向奔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小荷也惊呆了,捂着嘴,看看那堵墙,又看看自家小姐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冷决绝的侧脸。
宗琬不再言语。她缓缓转过身,再次面对那堵沉默的诗墙。夜风吹拂着她的鬓发和衣裙,琉璃灯在她手中散发着温暖而坚定的光晕。
月光清冷,静静地流淌在墨迹翻涌的墙壁上。《长相思》的哀婉缠绵,《梁园吟》的狂放壮烈,在清辉下交织成一幅惊心动魄的灵魂图卷。
宗琬提着灯,一步步走近,最终在墙前站定。她缓缓抬起手,纤细白皙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抚上那冰冷粗糙的墙面。
指尖首先触碰到的,是《梁园吟》结尾处,那力透墙背、如同惊雷炸响的十四个大字:
“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指尖下的砖石仿佛还残留着书写者灌注的体温和力量。那狂放的笔锋,那决绝的力道,透过指尖的皮肤,清晰地传递过来,带着一种滚烫的、几乎要灼伤她的生命力。
仿佛能看见那个男人,在醉意与绝望的深渊里,是如何用尽全身力气,将这不甘沉沦的呐喊刻进冰冷的石壁!
心潮剧烈地翻涌着。为他诗中那份磅礴的志向,为他醉倒泥泞依旧仰望星空的傲骨,也为他这份深藏不露、惊世骇俗的才情与剑胆。
许紫嫣的转世?此刻似乎真的不再重要了。她看到的,是李白。一个独一无二、光芒万丈却又伤痕累累的李白。
指尖顺着那磅礴的笔迹缓缓移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墨迹早已干透,嵌入砖石的缝隙。
她细细地抚过每一个字的轮廓,感受着那跌宕起伏的笔画走向,仿佛在触摸他灵魂的脉络。
然后,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地,落在了旁边《长相思》那力透三分、如同刀劈斧凿的“摧心肝”三个字上。
冰冷的触感传来,与旁边《梁园吟》的狂放形成最尖锐的对比。指尖下的这三个字,仿佛瞬间拥有了生命,化作三根冰冷的钢针,猝不及防地狠狠刺入她的心脏!
“呃……” 宗琬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一股尖锐的、难以言喻的剧痛,并非来自物理的触碰,而是源自灵魂深处某个被骤然撕裂的隐秘角落!痛得她瞬间白了脸,呼吸都为之一窒!
与此同时,无数破碎的光影如同挣脱牢笼的洪水,毫无预兆地、疯狂地冲进她的脑海!
不再是模糊的梦境!这一次,清晰得令人心悸!
她躺在弥漫着苦涩药味的床榻上,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
视线模糊,只能看到床边坐着一个穿着青色旧衫的挺拔身影。那身影周身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像一座沉默的山岳。他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粗糙的白瓷小杯,凑到她的唇边。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薄茧,此刻却在微微颤抖。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却带着一种让她心脏揪紧的、刻入骨髓的温柔:
“紫嫣……乖……再喝一点……驱驱寒气……我……我新酿的……杏花春……”
她下意识地抿了一口。一股极其古怪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不是纯粹的苦,而是混杂着生涩、酸楚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那味道冲得她胃里一阵翻腾,难受得蹙紧了眉头。
巨大的委屈和烦躁涌上心头,她下意识地用力推开那杯子,模糊而委屈地嘟囔着,声音带着病中的虚弱和娇嗔:
“……夫君……这酒……好苦……我不要……”
那个青色的身影猛地僵住了!端着杯子的手停在半空,杯中的液体晃荡着,洒出几滴。
随即,一声低低的、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抑住的、充满了无力和锥心刺骨心疼的叹息,从他紧抿的唇间逸出:
“唉……”
那一声叹息,悠长、沉重、仿佛承载着整个世界的绝望,如同最冰冷的寒流,瞬间贯穿了她的灵魂!
轰——!
记忆的闸门被这声叹息彻底冲垮!无数清晰连贯的画面汹涌而至!
病榻前他强颜欢笑的疲惫,深夜他独自在灯下苦读的侧影,他笨拙地为她熬药被烫伤的手背,他握着她的手一遍遍说着“会好的”时眼中闪烁的泪光……
还有最后时刻,他伏在她逐渐冰冷的手上,那压抑到极致、最终崩溃的、如同孤狼失去伴侣般的绝望呜咽…
“夫君……”
宗琬失神地喃喃,这个名字从她唇间滑出,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穿越了生死轮回的熟稔与刻骨的眷恋。
指尖死死按在“摧心肝”三个字上,仿佛要将那冰冷的砖石按进自己的血肉里。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洇开深色的痕迹。
是他!那个在梦中给她苦涩杏花春的人!
是他!那个在她病榻前叹息落泪的人!
是他!那个在她死后痛彻心扉、发出孤狼般呜咽的人!
是他!李白!夫君!
前世的爱恋,生离死别的痛楚,灵魂深处被强行尘封的记忆,在这一刻,被墙上那三个血泪凝成的字彻底唤醒!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
前世许紫嫣对李白的刻骨深情,今生宗琬灵魂深处被那诗、那剑、那不屈灵魂所激起的悸动与心疼,在这一刻,如同两条汹涌的河流,猛烈地撞击、融合!再也无法分割!
她分不清此刻汹涌的情感,有多少属于前世许紫嫣的烙印,又有多少属于今生宗琬的震撼与选择。
她只知道,心口痛得无法呼吸,为那个男人前世今生所承受的一切!为他诗中“摧心肝”的绝望,为他“欲济苍生”的壮怀,也为他醉倒街头无人问津的凄凉!
前世许紫嫣的爱恋与痛楚,今生宗琬灵魂深处被诗与剑点燃的悸动与心疼,在这一刻,如同两条汹涌的熔岩之河,猛烈地撞击、融合!再也无法分割!
“小……小姐?您怎么了?别吓奴婢啊!”小荷带着哭腔,手忙脚乱。
宗琬猛地回过神。她用力甩了甩头,强行压下脑中翻江倒海的记忆洪流和心口撕裂般的痛楚。她推开小荷的搀扶,站直身体。
月光下,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酷似紫嫣的眸子,此刻却燃起了两簇冰与火交织的烈焰!
她不再看墙上的诗,而是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李白醉倒的方向,仿佛穿透了重重夜色。
“小姐?”小荷怯怯地问。
宗琬的唇角,勾起一抹极冷、却又带着一丝奇异温度的弧度。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寂静的夜,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备轿。”
“去接那个醉鬼。”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冰凌:
“告诉他——”
“他欠下的那些苦酒……”
“该用他的一辈子,”
“连本带利,给我还清了!”
夜风骤起,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仿佛在为这惊世骇俗的千金买壁和这石破天惊的讨债宣言,奏响一曲狂放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