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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0章 太白认命随现状,不识当初膝前徒

唢呐震天,锣鼓喧阗,大红绸子从宗府朱漆大门一路铺到正堂。宗府今日张灯结彩,宾客盈门,连城中久不出户的几位老名士也拄着拐杖前来道贺。

人人脸上堆着笑,嘴里说着“天作之合”、“诗仙眷侣”的吉利话,目光却总忍不住往那对新人身上瞟,尤其是那位一身红妆、执掌宗氏偌大家业的新嫁娘——宗琬。

李白一身簇新的绯红吉服,头戴幞头,身姿依旧挺拔,面上也带着惯有的、疏朗的笑意,在司仪的高声唱和下,与宗芸行着拜堂之礼。

他动作流畅,应对得体,仿佛这喧嚣热闹不过是他无数场醉眼繁华中的又一场。

唯有离得极近,细细观察,才能察觉他眼底深处,那层如同月下薄雾般的、挥之不去的淡淡茫然。

那茫然并非因酒意,倒像是某种记忆的沙漏,正无声无息地漏去重要的沙粒。

正堂外喧闹的庭院角落里,一株盛放的西府海棠树下,两道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如同从花影月华中凝结而出。

一人身着洗得发白的儒衫,貌若小童,眉宇间却锁着一股化不开的郁结,正是李白早年游历洞庭湖时收下的云鱼弟子,云生。

另一人则是一身玄色道袍,鹤发童颜,手持一柄古朴拂尘,仙风道骨,正是李白多年挚友,方外高道元丹丘。

云生的目光穿透攒动的人头,死死钉在堂中那对新人身上,尤其是在宗芸那沉静自若、甚至隐隐掌控着全场气氛的侧脸上停留最久。他薄唇紧抿,下颌线条绷得极紧。

“如何?”元丹丘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目光却锐利如电,同样审视着堂内李白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师娘?”云生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她如何配得上这个称呼?先生他……”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痛惜。

“先生他当年何等意气风发?剑挑妖魔窟,诗惊鬼神泣!许姑娘……”

提到这个名字,云生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与怀念,“许姑娘那般清绝出尘、温文尔雅的女子,才堪与先生并肩!可眼前这位?呵,不过一世俗贵族之女,仗着些许手腕,趁先生落拓失意……”

“云生!”元丹丘低声喝止,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如清泉般瞬间浇熄了云生眼中翻腾的火焰。

“慎言!今日乃太白大喜之日。况且……”

他深邃的目光再次投向堂内正与宗芸并肩接受祝福的李白,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太白之态,确有蹊跷。他周身气息,浮沉不定,似有重物压顶,灵光蒙尘。”

云生猛地转头,眼中戾气被惊疑取代:“道长也察觉了?自从先生被‘赐金放还’,我几次欲寻他,皆被无形阻隔。好不容易今日潜进来,却发现……先生看我的眼神,竟似看一个陌生人!他……他好像根本不记得我了!这怎么可能?当年在洞庭湖……”

“噤声!”元丹丘拂尘微抬,一股无形的气机将两人身周的声音隔绝,“此地人多眼杂,勿论旧事。太白之变,恐非寻常。那股萦绕其身的晦涩之气,非病非毒,倒像是……压缩到极致的红尘之气。”

就在这时,司仪高亢的声音穿透喧嚣:“礼成——!新人答谢亲朋——!”

堂内气氛达到高潮,众人纷纷上前道贺。元丹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疑虑,对云生道:“无论如何,贺礼不可废。随我来。”

两人身影微晃,如同融入流动的光影,下一刻,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正堂门口。元丹丘朗声道:“太白兄!故友元丹丘,携小友云生,恭贺新婚之喜!”

声音清越,蕴含道韵,竟瞬间盖过了满堂喧闹。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聚焦过来。

李白闻声转头,脸上带着礼节性的笑容,眼神在触及元丹丘时,那层薄雾般的茫然似乎散开些许,露出几分真切的、久别重逢的喜悦:

“丹丘生!是你!多年不见,风采更胜往昔!”

他快步迎上,用力握住元丹丘的手,显得十分激动。

然而,当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移向元丹丘身旁的云生时,那份喜悦却凝固了。他眼中的亲切和熟稔迅速褪去,只剩下纯粹的、面对陌生人的客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这位……少侠是?”

如同寒冬腊月里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云生浑身猛地一僵,脸色瞬间煞白。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李白那张依旧俊朗、却写满了陌生感的脸庞。

先生……真的不记得他了!那个曾日夜追随他左右,聆听他剑术诗道,被他轻轻抚摸头顶的弟子!

“先……”云生嘴唇哆嗦着,那个“生”字卡在喉咙里,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肺剧痛。

他下意识地上前半步,急切地想要抓住李白的衣袖,仿佛这样就能唤回那丢失的记忆。

“云生。”元丹丘的声音适时响起,沉稳如山,轻轻按住了云生即将失控的肩膀。

他上前一步,巧妙地隔在两人之间,脸上挂着淡然的微笑,将手中一个古朴的木匣递向李白:“此乃贫道与云生小友的一点心意,恭贺太白与夫人永结同心。”

他刻意加重了“云生小友”四字,目光如炬,深深看进李白的眼底,试图捕捉任何一丝潜藏的反应。

李白接过木匣,入手温润,显然不是凡物。他脸上客套的笑容加深了些,带着几分醉意般的豪爽:“丹丘生太客气了!还有这位云……云少侠,多谢厚礼!”

他再次看向云生,眼神依旧带着那种纯粹的、对陌生后辈的打量和谢意,再无半分熟稔。

云生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咽下。他死死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他僵硬地拱了拱手,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李……李先生……客气了。” 那声“先生”,终究是再也叫不出口。

一直静静立于李白身侧的宗琬,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却在此刻微微闪动。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云生眼中那瞬间爆发的巨大痛苦和难以置信,也看到了元丹丘眼底那抹深沉的忧虑。

她的目光在元丹丘身上停留了一瞬,又飞快地掠过李白接过木匣时那毫无异样的神情,最后落回云生强自压抑、却依旧微微颤抖的手上。

一丝极淡的、若有所思的疑惑,掠过她清丽的眉梢。

元丹丘见李白对云生的反应依旧毫无波澜,心中那点侥幸彻底熄灭。他深深看了李白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包含着关切、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他不再多言,只是再次拱了拱手:“太白,夫人,良辰美景,贫道与小友不便久扰,就此别过。”

说罢,不待李白挽留,元丹丘宽大的道袍衣袖似不经意地拂过云生手臂。云生只觉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传来,身不由己地随着元丹丘转身。

“丹丘生……”李白似乎还想说什么。

元丹丘脚步不停,只留下一个飘然若仙的背影,以及一句随风飘来的、只有近处几人才能勉强听清的低语:“太白……长安城的水,比东海更深……好自珍重。”

李白捧着那温润的木匣,站在原地,望着元丹丘和云生消失在人潮中的背影,脸上客套的笑容渐渐淡去。

他眉头微蹙,眼中那片茫然的薄雾似乎更加浓厚了,低声喃喃自语:“云生……云生……这名字……为何……”

他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角,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阻碍着他的思绪。

宗芸悄然上前一步,轻轻挽住他的手臂,温婉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夫君?可是酒意上头了?那位道长和少侠,似乎有些面生?”

李白回过神来,看着身边明艳动人的妻子,眼中那点困惑迅速被眼前的旖旎冲散。他哈哈一笑,将木匣随意递给身旁的侍从,反手握住宗芸的手,朗声道:

“无妨!丹丘兄乃方外奇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能来,已是幸事!来来来,夫人,我们继续饮酒!”

既然决定以身偿还债务,李白就决定不做小女儿姿态,大大方方地接受了现实,免得徒增笑柄。

喧闹喜庆的乐声再次淹没了一切。

庭院角落的阴影里,云生猛地挣脱元丹丘的手,背对着喧嚣的婚堂,肩膀剧烈地起伏。他死死盯着地面,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嘶哑变形:“道长!您看到了吗?!先生他……他连我都不认得了!那股力量……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元丹丘面色凝重,望着灯火辉煌的宗府深处,那里仿佛盘踞着一团无形的、吞噬记忆的黑暗。

“遗忘……”元丹丘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比死亡更可怕的刀。太白卷入的漩涡,恐怕远超你我预料。长安城……有人不想他再记得任何与修行有关的人和事。”

他缓缓转头,看向云生,眼中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云生,你师父,如今已是‘凡人’李太白。这条路,他只能自己走下去了。而我们……只能守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