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嵬驿的土腥气混着汗酸味,死死糊在仓皇逃窜的皇族脸上。
李隆基的御辇歪在泥坑里,半个轮子陷得纹丝不动。拉车的御马喷着白沫,前蹄徒劳地刨着泥浆。
“废物!都是废物!”
杨国忠紫袍下摆溅满泥点,玉带歪斜,手指几乎戳到羽林郎校尉鼻尖。
“这路该用蜀锦铺!蜀锦懂吗?如今倒好,圣驾受这等腌臜!”
羽林校尉脸上横肉抽动,还未答话,忽听一阵铁甲撞击声如潮水涌来!
陈玄礼玄甲浴血,带着一队眼珠赤红的禁军,刀尖滴着粘稠的血,一步步逼近御辇。浓重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土腥。
“相国嫌路腌臜?”
陈玄礼声音嘶哑如砂纸磨铁,刀尖一挑,寒光闪过,“嗤啦”一声,杨国忠头顶那顶象征宰辅尊荣的进贤冠应声飞起,滚落泥淖。
“那请相国,”刀尖稳稳抵住杨国忠剧烈抖动的咽喉,冰冷刺骨,“先给弟兄们铺条黄泉路!”
杨国忠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得不成样子:“陈……陈将军!此乃何意?本相……本相……”
“何意?”陈玄礼身后一个满脸血污的队正猛地啐出一口血沫。
“弟兄们饿着肚子护驾,你杨家倒带着十车金珠细软!潼关兄弟的血还没干透呢!”
吼声点燃了干柴,无数刀矛“唰”地指向辇车周围那几个花容失色的杨家女眷。
“诛国贼!清君侧!”吼声震得梨树叶簌簌落下。
辇车帘子猛地掀开,杨玉环煞白的脸露出来,金钗斜坠:“陛下……陛下救我三姊!”她声音抖得不成调。
话音未落,几个如狼似虎的军士已扑向杨国忠身边那三个早已瘫软的贵妇!惨叫声、裂帛声、利刃入肉的闷响瞬间炸开!
鲜血喷溅在明黄的御辇帷幔上,晕开大朵大朵狰狞的猩红。
一个梳着惊鸿髻的侍女连滚爬爬扑到辇前,手里死死攥着一支赤金点翠凤簪,对着帘内哭喊:“娘娘!娘娘救命啊!”
她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辇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太监,浑浊的老眼扫过周围越逼越近、眼神吃人的军士,脸上褶子剧烈抖动。
他猛地扑过去,枯爪般的手狠狠拽住侍女盘发的珠链,用力一扯!
“哗啦——”珍珠崩落一地,在泥浆里跳跃。
“蠢货!”老太监尖利破音的嗓子像被掐住脖子的鸡,“这时还想着金银财宝!”
陈玄礼双眼猩红,指向驿馆后院那株孤零零的梨树,枝头几朵惨白的花在风中瑟缩。
“陛下,微臣与众袍泽请斩妖妃!”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无边的疯狂与怨恨。
辇车内死寂。只余下帘外军士粗重的喘息和刀尖滴血的啪嗒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保养得宜、此刻却布满青筋的手颤抖着掀开了车帘一角。
李隆基灰败的脸露了出来,眼窝深陷,曾经顾盼生辉的帝王之眸一片死寂的浑浊。
他嘴唇翕动了许久,目光掠过地上那几滩还在蔓延的、属于杨家姐妹的猩红,掠过陈玄礼刀尖上未干的血痕,自始至终都未曾看那个自己最爱的贵妃一眼。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最终只挤出几个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字,每一个字都像在剜心:
“朕……准了……”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疲惫。
“准了”二字出口的刹那,驿馆角落的破败佛堂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内侍捧着条素白刺眼的绫带,脚步踉跄地奔向那株梨树,身影没入门内阴影。
与此同时,驿馆另一头,几辆被遗弃的、装满细软和贡品的马车被溃兵掀翻。
金锭、玉器、锦缎、还有沾着泥污的鲜红荔枝,滚了一地。
几个饿绿了眼的溃兵踩着散落的荔枝,疯狂地扑向一个翻倒的描金漆盒,里面滚落出几双精巧绝伦、缀满珍珠的绣鞋。
“贵妃娘娘的鞋!金的!珍珠!”
“滚开!老子先看见的!”
哄抢声、叫骂声、荔枝被踩烂的噗嗤声,混着后院佛堂隐约传来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交织成马嵬坡黄昏最刺耳的哀音。
素白的绫带绕过虬结的梨树枝桠,在黄昏的风里微微晃动。
杨玉环仰着头,脖颈拉出优美的弧线,像一只濒死的天鹅。几片惨白的梨花飘落,沾在她鸦羽般的鬓边。
老太监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捧不住那方承托玉足的锦墩。
他浑浊的老泪混着鼻涕流下,声音破碎:“娘娘…老奴…老奴伺候您…上路…”
杨玉环的目光,空洞地越过老太监花白的头顶,投向西方,那片被烽烟遮蔽的、骊山的方向。
朱唇微启,气息如兰,却只吐出两个轻飘飘的字,散在呜咽的风里:
“三郎……”
白绫骤然绷紧!枝头的梨花,簌簌震落如雪。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洛阳,大燕皇宫,紫微殿。
安禄山庞大的身躯几乎塞满了新髹的龙椅,赤黄袍紧绷在鼓胀的肚腹上。殿内弥漫着新漆和熏香的浓烈气味。
他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从油亮的额角滚落,砸在冰冷的金砖上。
“陛下!吉时已到!”礼官尖着嗓子高喊,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安禄山费力地抬起粗壮的手臂,试图去抓内侍捧着的沉重冕旒。
镶满珠玉的冠冕在他指间滑了一下,几串白玉旒珠哗啦作响。
“娘的!”他低声咒骂,索性一把推开内侍的手,将那象征至高权力的冕旈胡乱按在自己早已散乱的发髻上,金簪歪斜。
他撑着扶手,艰难地试图站起,龙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侍立一旁的严庄和高尚急忙上前搀扶。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下群臣,多是昔日范阳旧部与洛阳降官,伏地山呼。声音参差不齐,带着试探与惶恐。
安禄山站稳,目光扫过匍匐的人群,落在大殿尽头洞开的朱漆大门外。
门外,是血洗过的洛阳城。
他咧开嘴,露出被酒肉侵蚀的黄牙,声音洪钟般炸响,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听着!从今日起!这花花江山——”他粗短的手指猛地指向殿外,指向长安的方向,指向整个大唐的版图,“姓安了!朕!就是天命!”
与此同时,西北苦寒之地,灵武。
一座土台临时充作受禅台,朔风卷着黄沙,抽打着褪色的龙旗。
李亨裹着一件明显宽大的赭黄袍,袖口还沾着赶路蹭上的污渍。他踩着脚下新夯的、裂着缝的黄土,李泌等寥寥数臣肃立阶下。
“陛下,”李泌甲胄染尘,声音沙哑,“请受天命,承继大宝,光复社稷!”
李亨深吸一口气,那粗砺的风沙灌入肺腑,带着铁锈与尘土的腥气。
他猛地抬头,望向东南方——那是潼关,是长安,是马嵬驿,是蜀道的方向。眼底赤红,声音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尖利,刺破朔风:
“朕!受命于天!讨逆戡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