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烛火在精雕细琢的宫灯里跳跃,将康熙伏案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显得格外孤峭。
“回来了?”
梁九功的身影刚一出现在殿门口,那低沉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急迫的声音便立刻响起,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康熙并未抬头,目光依旧焦灼在手中的奏折上,但那份全神贯注的姿态,在梁九功眼中恰恰暴露了他心绪的不宁。
“回禀万岁爷,”梁九功趋步上前,在御案前恭敬地打了个千儿,声音放得极轻,唯恐惊扰了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
“奴才已将四福晋安全送回雍亲王府了。”
康熙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梁九功不敢直视的复杂情绪——是疲惫,是空茫,还有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渴望。
“梁九功,”康熙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疲惫的茫然,他无意识地用指腹摩挲着温润的玉扳指,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的雕梁画栋,投向某个虚无的远方,
“你说,朕是不是该往前看了?”他顿了顿,唇角牵起一丝无奈至极的笑容。
“这紫禁城这么大,这么空,朕是不是也该再给自个儿寻个伴儿了?”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梁九功心头炸响!
他猛地抬眼,又迅速垂得更低,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伴儿?万岁爷口中这轻飘飘的“伴儿”,指向的是谁,梁九功心知肚明。
这简直颠覆了梁九功数十年伴君的全部认知!
万岁爷素来最忌惮“独宠”二字,深谙后宫制衡之道,可如今,为了柔则格格,竟生出了此等不顾一切、甚至罔顾伦常的念头?
殿内死寂一片,唯有烛芯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是在为这份禁忌的心思敲响警钟。
梁九功喉头滚动,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却一个字也不敢接。
三天后
乾清宫东暖阁内,气氛与前几日截然不同。
康熙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眉宇间那丝茫然被一种沉凝的锐利取代。
他端坐于御案后,铺开明黄的绢帛,提起了那支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朱笔。
“梁九功,拟……”康熙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万、万岁爷!”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几乎是扑跪在殿门处,声音因极度的惊惶而扭曲变调,是御前另一个小太监,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筛糠一般。
康熙的笔悬在半空,眉头倏然紧锁,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心头:
“慌什么?”
“回……回禀万岁爷”小太监抖得牙齿咯咯作响,连头都不敢抬,
“雍,雍亲王府急报,四……四福晋……”
“四福晋如何?”康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利,握着笔杆的手骨节泛白。
小太监几乎瘫软在地,用尽全身力气挤出那几个字:
“四福晋诊出有,有喜了!”
“哐当!”
那支饱蘸朱砂的御笔狠狠砸在刚铺开的绢帛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如血般的猩红!
“你说什么?”康熙猛地站起身,巨大的御座被他带得向后一挫,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一步跨到御案前,身体前倾,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在报信太监身上,目光锐利得几乎要将人刺穿,
“你再说一遍!谁?谁有喜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冰冷的杀气和难以置信的暴怒。
紧握的拳头因为用力过猛而剧烈颤抖,手背上青筋如同虬结的毒蛇般根根暴起,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择人而噬。
梁九功早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砖,心沉到了谷底,连呼吸都屏住了。
完了!
他脑子里只剩这两个字在轰鸣。
他担忧地、飞快地瞥了一眼万岁爷那铁青得骇人的脸,随即又深深埋下头去,唯恐那即将爆发的雷霆之怒将自己也焚为灰烬。
“回万岁爷的话……”报信太监魂飞魄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是,是雍亲王嫡福晋,她,她有喜了。”
“荒谬!”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猛兽般的咆哮骤然炸响!
康熙胸中那团积压了三天的、混杂着隐秘渴望与自我说服的火焰,瞬间被这“有喜”二字浇上了滚油,轰然爆裂!
极致的震惊、被愚弄的狂怒、难以言喻的嫉妒,还有那深入骨髓、猝不及防的失落与剧痛,瞬间将他吞噬。
“哗啦——!”
盛怒之下,康熙手臂猛地一扫,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墨砚、笔架、镇纸,所有的一切,如同遭遇了狂风暴雨,被他狂暴地掀飞出去!
胤禛,胤禛他怎么就这么好命?
康熙剧烈地喘息着,胸膛急剧起伏,眼前阵阵发黑。
他扶着御案的边缘才勉强站稳,只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头,又被强行咽下。
那冰冷的现实如同一柄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心口最柔软、最隐秘的地方,又狠狠搅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