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
德妃的唇动了动,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轻的疲惫:
“孩子没闹你吧?”
那语气里,裹挟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像是对这宫廷生活无奈的自嘲。
柔则闻言,嘴角牵起一丝弧度,那笑容如同初春薄冰下的流水,表面温润,内里却透着寒意。
“额娘放心,孩子很乖,从不闹腾。”
看着柔则那张年轻却已过早染上倦怠与倔强的脸,德妃心底那口沉甸甸的气终于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她倾身向前,保养得宜的手覆上柔则搁在腹上的手背,触感微凉。
“怀着身子,最忌动气。万事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腹中的骨肉,能忍则忍吧!”
德妃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过来人千回百转的劝诫,
“天大的委屈,也先搁一搁。眼下最要紧的,是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地把孩子生下来。
这才是你的依仗,你的根本啊!”
“忍?”柔则像被这字眼烫了一下,猛地抽回手。
方才那点温顺的假象瞬间冰消瓦解,她嘴角勾起一抹极尽讽刺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锋,直直刺向德妃,
“额娘想让我怎么忍?我忍得还不够多吗?”
她胸膛微微起伏,连日积压的愤懑如岩浆般在眼底翻涌,几乎要喷薄而出,“他……”
就在那尖锐的控诉即将冲口而出的刹那,殿外一声高亢而尖利的通传,如同冰冷的铁鞭骤然抽断了紧绷的弦:
“皇上驾到!”
德妃脸色骤然一变,方才的愁绪瞬间被惊惧取代。
她几乎是弹起身,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襟发饰,快步迎至门口,动作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恭谨:
“臣妾恭迎皇上。”声音已恢复成惯常的温婉端庄。
明黄色的身影裹挟着殿外初秋的微凉气息,大步流星地迈了进来。
康熙皇帝随意地一摆手,目光却越过行礼的德妃,精准地锁定了榻上的柔则。
“起来吧。”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威仪,脚步不停,径直走到柔则面前。
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甚至没等她行礼,一只骨节分明、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大手,便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径直抚上了柔则高隆的腹部。
那动作熟稔得近乎自然,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掌控感。
“孩子可还安稳?”康熙的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语气听似关切,却更像是在确认一件重要物品的状态。
“劳皇阿玛记挂,”柔则的声音像淬了冰,每一个字都透着疏离的寒气。
就在康熙的手掌在她腹上停留的瞬间,她猛地一挣,像躲避烙铁般,极其突兀地将那只手狠狠甩开,
同时身体向后退开两大步,迅速拉开了距离,后背几乎抵上冰冷的雕花隔扇。
殿内霎时死寂。沉水香的烟雾似乎都凝固了。
德妃僵立在原地,脸色煞白,惊恐地望着柔则,又偷偷觑向皇帝。
康熙的手还悬在半空,方才抚触的位置空空如也。
他缓缓收回手,背到身后,指节微微蜷起。
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沉静地审视着眼前这个浑身是刺、毫不掩饰抗拒的柔则,以及她护在腹前的姿态。
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压力挤压着,沉重得令人窒息。
“没有朕的允许,” 康熙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极判决意味,
“这个孩子,就生不下来。”
他并未看柔则,却像一把无形的锁,瞬间扼住了她腹中生命的咽喉。
这句话是给德妃听的,更是给柔则听的。
德妃浑身一颤,仿佛被抽去了筋骨,嘴唇翕动着想求情,却在触及皇帝那毫无温度的目光时,所有的话语都冻在了喉咙里。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甚至不敢再看柔则一眼。康熙只是极轻微地、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朝殿门方向挥了挥手。
德妃如蒙大赦,又似万箭穿心,几乎是踉跄着、深深地躬着身子,仓惶地退了出去。
厚重的殿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可能的庇护。
就在柔则紧绷着身体,准备迎接更猛烈的风暴时,却猝不及防地被一个温热的怀抱拥住。
康熙的动作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却又透着一丝奇异的、近乎安抚的温柔,将她牢牢禁锢在胸前。
“好了……” 康熙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叹息,仿佛面对的是一个闹别扭的、却让他束手无策的心爱之物。
“朕是真的喜欢你,” 他重复道,语气里那份无奈似乎更重了些,甚至带上了一丝自嘲,
“要不然,也不会给你选择的机会。” 他指的是容忍她怀着别人的孩子,容忍她之前的抗拒和冷待。
“但是现在,” 康熙的声音陡然转沉,那份无奈瞬间被帝王的决断所取代,环着她的手臂也收紧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
“朕不想等了。”
他微微侧头,灼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话语却冰冷如铁,
“就算你怀着孩子又如何?”
他另一只手再次抚上她隆起的腹部,这一次,带着宣告主权的绝对力量,
“朕心胸宽广,这个孩子,从今往后,就是朕亲生的!是大清的皇子!无人敢置喙半句!”
他稍微拉开一点距离,强迫她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眸紧紧攫住她的视线,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愫:强势的占有、不容挑战的权威,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执念。
“至于你说的皇后之位——凤印中宫,朕也只给你留着。”
这不再是试探,不是商量,是金口玉言的圣谕,是通往世间女子权力巅峰的、唯一的、且唾手可得的阶梯。
康熙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敲打在她早已疲惫不堪的心房上。
胤禛的影子在她眼前晃动,那个许诺她“皇后”的男人,此刻远在天边,自身难保,他的承诺在眼前这位九五至尊绝对的权力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如同阳光下消散的晨雾。
而康熙的承诺,带着血腥的胁迫,却也带着实实在在的、近在咫尺的、足以让她和腹中孩子立于不败之地的滔天权势。
时间在令人心焦的沉默中流淌。
康熙的耐心在等待中一点点耗尽,眉头渐渐蹙起,那份帝王的不悦如同乌云般重新在他眉宇间凝聚。
就在那风暴即将再次降临的前一刻——
柔则长长的、几乎看不见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极轻、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你……”康熙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份不悦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取代,他下意识地松开了些许禁锢,身体微微后倾,难以置信地紧紧盯着她低垂的脸庞,
“你真答应了?” 那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震动,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狂潮般的喜悦,如同冲破闸门的洪水,瞬间席卷了他全身。
那喜悦如此汹涌,以至于他素来沉稳的帝王威仪都出现了一丝裂痕,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明亮而炽热的气息。
“嗯嗯。” 柔则没有抬头,只是又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这一次,动作清晰而明确,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冰冷的决绝。
——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京城。
老大胤禔烦躁地踱了两步,猛地停下,眉头拧成了疙瘩,压低的嗓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愤懑和焦虑:
“老二!”他直直看向太子胤礽,
“这事儿你就真能坐视不理?皇阿玛平日里待你不同,你的话他多少能听进去几分!
你知不知道,这等悖逆人伦之事一旦坐实,传扬出去……”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又沉又痛,
“皇阿玛的千秋圣名,就得背上洗不掉的污点!遗臭万年啊!”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既为父亲的名誉忧心,又带着对胤禛那难以言说的、掺杂着些许幸灾乐祸的同情,
“还有老四!他那头怎么办?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嫡福晋和亲骨肉,近在咫尺,却只能看着?连认都不能认?这比剜他的心还要狠毒!”
胤禔的话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胤礽的心上。
他身为储君,比胤禔更清楚纲常伦理对帝王意味着什么。
这等丑闻,简直是往大清的龙椅上泼污墨!
胤礽的脸色铁青,下颌线条绷得死紧,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愤怒和维护正统的使命感。
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带着千钧之力,仿佛要将胸中翻腾的义愤都倾注其中:
“这等败坏门风、玷辱皇室清誉之事,岂能容它存于光天化日之下?孤这就去面见皇阿玛,定要好好与他分说清楚!”
一直沉默旁观的五阿哥胤祺,此刻却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深潭,平静地映着两位兄长义愤填膺的模样。
大哥和太子二哥终究还是把皇阿玛想得太“好”了,或者说,把皇权想得太“讲理”了。
皇阿玛的决定?尤其是这等涉及他强取豪夺、不容置喙的私欲?
那便是金口玉律,是泼出去的水,是射出去的箭,岂是几句“纲常伦理”、“父子之情”就能撼动分毫的?
他们此刻的激愤,在胤祺看来,无异于以卵击石。
乾清宫 · 西暖阁
胤礽怀着一腔孤勇与沉重的心事,步履匆匆地穿过重重殿宇。
宫人们垂首屏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令人窒息的安静。
当他被太监引进西暖阁时,一股暖融的龙涎香气扑面而来,却未能驱散他心头的寒意。
眼前的景象,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义愤和准备好的慷慨陈词——
御榻之上,身着明黄常服的康熙皇帝斜倚着引枕,脸上是胤礽从未见过的、毫不掩饰的、近乎于孩童般纯粹的灿烂笑容。
那笑容如此松弛,如此愉悦,仿佛卸下了所有帝王的沉重枷锁,眉眼都舒展开来,连眼角的细纹里都盛满了满足的光。
他手中甚至还把玩着一只精巧的玉莲环,姿态闲适得如同寻常富贵人家的老太爷。
而就在康熙身侧,紧挨着御榻的绣墩上,端坐着的,正是那位让整个后宫乃至前朝都暗流涌动的焦点——乌拉那拉柔则。
“胤礽,”康熙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了雅兴的慵懒,但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清晰地敲在凝滞的空气里,
“你怎么来了?”
儿子大了,翅膀硬了,心也离了。这是要替他那不成器的弟弟老四,来向朕兴师问罪?
胤礽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灼烧着他的肺腑。
这沉默,在康熙看来,无异于最赤裸的对抗和无声的谴责。
他眼底最后一丝耐心彻底耗尽,不耐如寒霜般覆上眉梢。
宽大的袖袍猛地一拂,带起一阵微凉的空气,那动作带着驱赶蚊蝇般的轻蔑和不容置疑的威压:
“不说话?那就下去!”
“皇阿玛!” 胤礽像被这声驱逐令刺中了神经,猛地抬起头,声音因压抑的情绪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颤抖。
“乌拉那拉氏为后,不合情不合理更不合祖宗规矩!此例一开,皇室颜面何存?父子纲常何存?天下悠悠众口,皇阿玛又将如何自处?”
康熙脸上的最后一丝表情也消失了。他缓缓坐直了身体,不再是方才闲适的姿态。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如同两口深寒的古井,倒映着胤礽孤勇的身影,里面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审视万物、掌控一切的绝对冰冷。
“胤礽,” 康熙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音节都像冰棱在相互撞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缓缓问道:“朕是谁?”
这简单至极的问题,却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
胤礽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强迫自己挺直脊梁,迎向那双能洞穿人心的帝王之目,声音虽竭力维持平稳,却终究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皇阿玛是天子,是万民之主,亦是儿臣的君父!”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最后一句带着沉重期望与绝望谏言的话吐露出来:
“正因如此,儿臣恳请皇阿玛,迷途知返,悬崖勒马。
勿使这千古骂名加身!”
“啪”
谁也没有想到,不等康熙说话,柔则先有了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