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送暖,年轻的货郎爬上一处山坡,他擦去额头流到下巴的汗水,登高望了一望,看见村落后才松了口气,爬下坡去,牵着一头毛驴朝那村子的方向走,他嘴里哼着歌,脚下却越走越慢,出来一趟不容易,家里人还等着他平安回去。
在这些地方做货郎,挣得多,但危险也不少,说不定走在哪个山头的时候就被山里人抓住,东西抢走,人留着当奴隶,哪怕他身上有一半番族的血也不行,没人管这个,番人自己都抓来抓去,不把别的寨子或部落的人当人。
货郎时走时停,有时停下来喝水,拿出干粮吃两口再上路。
驴子背着山里紧缺的货,无非是盐、糖和针线,就这四样,再多没有,偏也就是这四样,养活了不少货郎,只是如今汉人大多搬去了川蜀,没几个留在思播这些地方待着,待着的人里,更没几个有做货郎走山路的经验,没地图嘛,货郎都是父传子带出来的。
一个人要做货郎,都是亲爹或叔叔们带着,走上七八次,把路记下来,才能自己上路。
且还不是个个都运气好,能平安回家,死在路上的不知凡几,家人连尸体都找不着,没人收尸,坟都没有一座,凡能找到正经活,有地种的,都不肯当货郎。
挣钱多少不要紧,活下来才要紧,何况山里的番族也没什么钱,多是拿皮毛肉干来换。
这些东西路上要损耗一些,回去了还得找商户出手,虽说中间的差价不少,但养活一家人虽然有余,但要过得多富裕,那就是痴人说梦了。
货郎心里想着,他这里的货不多了,盐没有,就剩一点糖,针线也没了,这糖就送给下个村子,换他们给他准备个住处,叫他好好休整两天,饭估计是包不了的,糖太少,好在他干粮还够,这回出来带的多。
下个村子没在山上,路好走。
至于为啥不在山上?
或许是这个村子人多?打得过附近的寨子,这才能守住山下的田?
他也不懂,反正各村都需要货郎,只要不是丧心病狂,轻易都不会对货郎下手,人人都要吃盐的嘛!
他娘是汉人,爹是从山里下来的女婿,一开始在他家做长工,爹娘看这个男人虽然不怎么会说汉话,但胜在老实,长年累月的观察下来,看他不与人起争执,眼里也有活,种地也是一把好手,就和女儿商量了一番,叫他爹留在家里做了女婿。
这回大多数村里人搬走,他爹念着山里的亲戚,爷奶和娘就没搬太远,好叫他爹走个几天路还能回山上看看亲人。
家里的地也不多,他爹娘两个人就能把地种好,他是多出来的那个,央求了家里人许久,才终于肯让他出来做货郎,毕竟山里长大的,以前跟着爹走亲戚,也识得路。
快到村子的时候,货郎掏出自己的铃铛摇了起来,他要是悄悄进去,说不准要被山民们当贼人殴打,就是后来解释清楚了,打也白挨。
听到铃声,村民们才陆续从屋内出来。
屋子离田地不远,此时又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多数人都在屋内休息。
货郎也是走近了才发现,这个村子与山上的寨子不同,虽然屋顶没有瓦片,但却不是木头搭建的,而是砖房,只是外头糊了泥巴,看不出是什么砖,可就这一点,也足够证明这个村子的富裕了——哪怕是自己阴砖烧砖,也需要不少人手去做。
他收起铃铛,高声吆喝:“糖勒——甜滋滋的糖勒——讨一碗水喝——”
这点糖也没必要卖了,他只想用这些糖换点水和两顿饭再住一夜,这才好往回走。
阿婆们先过去,以前寨子里难得见生人,如今搬下了山,生人见得多了便也不再稀奇,她们走过去问:“针线没有啦?”
货郎摇头:“下回我多带些!”
“去叫村长来——”
虽然村里不是很缺糖了,但白送的糖不拿白不拿,住一晚和两顿饭而已,不算什么。
村长急忙跑过来,她额头满是汗,穿着棉麻的上衣,裤腿只到膝盖,但村人们对她的打扮并没有异议,毕竟这样的穿着最方便,下山之后,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就是村里的孩子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能在父母忙碌的时候上山下河,都被拘在屋子里读书。
“还有货郎过来!”村长,“也是奇了。”
她用手做扇,朝自己扇了扇:“汉人不是都跑了吗?”
货郎也发现了不对劲,这个村子,全然不像这一片的其它寨子,这个村更富裕,田地平整,且还是在山下,如今白族人势大,货郎一路过来都躲着白族人出没的地方和城镇,唯恐被抓住。
虽说白族人也与川蜀的汉人做生意,但来往并不频繁,且极度厌恶从阮地来的货物。
货郎的货如今都是从阮商那里买来,因着便宜的缘故,且也只有在阮商手里才能买到白糖。
“既然你人都来了,两顿饭一张床还能给你。”土司招来族人,“给他领过去,派个人看着。”
族人应了一声,那货郎还有些茫然,但眼见有人引路,便也跟了上去。
货郎走上小路,这个村庄已经有模有样了,房子方正,小道阡陌,横平竖直,在经过一间土屋时,他还惊讶的发现这间土屋竟然装了玻璃窗!
这可是玻璃窗,即便是在川内,阮商遍地,也不是家家户户都装得起玻璃窗户,就是许多小富之家,也最多在堂屋装上两扇,别的窗户仍旧是纸糊的。
但这个山林里隐居的村子,竟然能给一间屋子全部装上玻璃窗?不止一扇啊!
货郎小心翼翼地朝里窥了一眼。
里面都是孩子,最大的十六七岁,最小的看着只有五六岁,最前方站着一个汉女——她的打扮长相都是汉女。
怎么跟川内扫盲班一样?!
难道阮地也派人到这里来扫盲了?何时来的?从没有听过这样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