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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真没啦?”

“怎么跟做梦似的?”

“咱们也算阮人了?阮人……哎!谁起的这名?阮地还没建国!阮人可真难听。”

“你也是饱读诗书,以为阮女、姐会起个什么国号?”

“倒也没听说她宣称自己要反宋复唐。”

“我倒听那些小吏说,叫咱们不要忧心,还说什么,平平都是中国人。”

“中国?哪有拿这个当国号的?太怪了!国号为中?”

“那阮姐也是汉人,说一句汉室正统也不为过吧?不如恢复天汉?”

“啊呀,阮姐姓阮,又不姓刘!”

临安被封城半月,如今刚刚开禁,百姓便立刻冲出家门采买日用口粮,街边仍旧有士兵看守,不过这些士兵轻易不会动弹,似乎也并不怎么管他们交头接耳,便立刻凑在一处商量。

“陛下如今在张家旧宅里,你们晓得吧?”

“嘘——怎么还叫陛下?是赵庶人了。”

“好歹也曾经……哎!大概是幽禁起来,终身不得出府吧!”

“你叹什么气?赵庶人好歹当过皇帝,荣华富贵都享过了,来人间一趟,也不算亏!”

倒也有人哀声啼哭,声音还不敢大了,哭哭啼啼地说:“那可是陛下……是陛下!”

但好在没有人要聚众起事,也没人敢。

士兵们手里火枪那样显眼,火枪不似铁刃,握着枪的人,哪怕是个稚童,也不会恐惧壮汉。

没人想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试试那百战百胜的神兵。

至于皇帝,他没了皇位,没有皇袍,没了国祚,他也就是一个普通人,那些曾经的“天命昭昭,天命在我”,都成了泥中零落的花,昊天大帝没有眷顾刘氏,没有眷顾李氏,最终,也没有眷顾赵氏。

“听说阮人要开课了。”

“什么课?扫盲吗?”

“你去不去?”

“我才不去!我是读过圣贤书的,自幼识字,才不去认他们那缺胳膊少腿的字,来日在地下见了祖宗,一手字也拿不出手。”

不远处,一身布衣的女人看着这一幕,她有些欣慰,又有些感慨,二十年了,她兢兢业业,不肯休息一天,终于踏上了临安的土地。

跟在她身旁的女人也一脸恍惚的看着。

“南边什么都有!就是吃大户人家扔出来的剩菜也能活下去了!”

南边究竟是哪边?究竟说的是哪座城?

在她们最无助,最艰难,下一刻就要死的时候,她们也不敢幻想临安。

麦儿的脸上五味杂陈,她看了眼阮响,发现阮响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二十年如白驹过隙,弹指一瞬间,但她们都知道,这二十年里她们付出了什么,又践行了什么,最终得到了什么。

“响。”麦儿轻声说,“你得偿所愿了。”

阮响回过神,她摇摇头:“中国应该很大,宋国,只是其中一角,待得天下真正一统,我才能够得偿所愿。”

麦儿笑了笑,她突然说起了别的事:“你不觉得神奇吗?我有时候做梦,梦见的还是我们逃难的时候,我那时候真担心你头上那块地方长不出头发了。”

“确实没长出来。”阮响低下头,扒开自己的头发,给麦儿看自己曾经被扯掉头皮的那一块,“秃了。”

麦儿:“……还好不大,能遮起来。”

阮响大笑:“哈哈哈哈哈,还好还好,幸好当年是乳牙,牙长出来了,否则啃骨头就不方便了。”

阮响看向麦儿,麦儿平和的老去了,虽然还不到四十岁,但幼年的穷困,少年的艰难,都让麦儿老得更快,她的头发已经斑白,眼角布满细纹,一笑起来脸几乎要皱在一块。

这些年,麦儿去过很多地方,她管过钢铁厂,管过养殖厂,她几乎没有歇下来的时候。

麦儿也没有成婚,阮响也没有问过。

当年最早跟随她的女人们,几乎都没有成婚。

只有梅香成了婚,安心过她的小日子,成了一个普通女工,过着日复一日普通且安稳的日子,阮响也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狗儿和猪儿他们,如今也做着平凡而普通的工作,他们本也不是什么治国之才,能够活下来,没有被权势迷昏头脑,已经算是安稳落地了。

和她一路走来的人,虽然大多不在她身边,但阮响也知道,不是人人都想要建功立业,也不是人人都向往权势和责任,他们曾经并肩而行,分别时也不必太过感伤。

起码在乱世之中,他们这些无家无室,无人可依的人,曾携手共进过。

麦儿温和的看着阮响,有时候,她觉得阮响或许真的不是人,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克己奉公,哪怕已经万人之上,仍旧不敢放纵自己哪怕一点,古来圣贤在世,恐怕也就如此了。

但有时候,她又觉得阮响反而比初见时更像一个人了。

当年那般幼小的阮响被她评价为人身的石头像。

如今再看,这具石像已然有血有肉,有了筋骨。

“响啊。”麦儿突然说,“我想回钱阳养老了。”

阮响看向麦儿。

麦儿:“我知道,我还不到休息的年纪,不过……我的腿脚已经不好了,这些年也一直在求医问药,你已经走过最艰难的路,将来在你脚下的都是坦途。”

“好。”阮响郑重的答应她,“我答应你。”

“你安心,我会好好保养自己。”麦儿说,“我还想再活几十年,看看最后你建立的,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阮响想了想:“或许也不是很好。”

麦儿看着她。

阮响笑道:“但会比以前和现在好。”

“仍旧会有人偷盗,有人抢掠,有人机关算尽谋求权力,官府里仍然会出现蠹虫,百姓仍旧会赞许清官,但——总也有些改变,起码当富户与贫民都走在街上时,他们能并肩而立,孤儿不会饿死,百姓不必屈辱求生。”

“那就很好。”麦儿肯定道,“那就很好。”

“人性如此,若真的路不拾遗,恐怕是几百年,几千年后了,人人都是好人,那是神国。”

麦儿的话刚落音,一旁就有士兵小跑着过来,他不敢看去看阮响的脸,只盯着阮响穿着的布鞋说:“阮姐,赵庶人想见您,他说有东西给您。”

阮响转过头:“那我就去一趟。”

“麦儿,我先走了。”

麦儿笑道:“好,你去吧。”

她站在原地,看着阮响上马离去,她看着阮响的背影,一时间心里百感交集。

曾经在那小小的村子里,她也是这么看着阮响策马而去,一开始没有马,只有阮响的双腿,她衣衫褴褛,又矮又瘦,拖着跟她人一样高的刀,领着一群瘦弱不堪,满身肋骨的人,漫山遍野的寻找土匪窝,从中获取一些粮食,一些可用的人。

她很少受伤,但偶尔也会受,最重的一次一道刀伤几乎从她的肩头划到袖口。

那次是为什么受伤?麦儿不太记得了。

那个瘦小的丫头渐渐长大了,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了,待人接物也更加熟练。

麦儿无数次想问她,累吗?孤独吗?

想劝她,找个人吧,姐妹也好,丈夫也好,领个孤儿也好,找个可以信赖,可以疼爱的人吧!

可她张不开嘴,说不出口。

阮响爱很多人,很多事,很多东西。

那爱深入骨髓,可那爱又格外遥远。

大爱无私。

麦儿慢悠悠地迈开脚步,走向一辆马车旁,她踩着小凳上去,今日她就会出城,明日就会前往钱阳,那个她逃难之后,第一次觉得是家的地方。

她在那里等着阮响。